秦知渊只是随口一问，反倒是陈商鸿在那头汗流浃背了。他自己手上忙着在给方鹤旻检测身体数据，讲话没过脑，这会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又大逆不道地调侃了一波清理者A队的队长。

“没什么，没什么。”陈商鸿打着哈哈转移话题，“我跟似木马上到了，数据读条还要等一会，我这边就先挂了哈秦队长。”

耳边重回寂静，整个空间只剩下检测仪器细微的运转声。

方鹤旻被蓝色的透明管道固定在医疗床上，他的发尾至今都没有恢复成黑发，哪怕身体的检测报告还没出来，也足以看出他现在的状态有多糟糕。

之前每次发现方鹤旻发尾变成白色，都是在他进行体能运动或者过量消耗营养液的时候。他此时仍闭着眼，眉间却时不时蹙起，似乎是快醒了。

秦知渊俯下身靠近，抬手抚平那再度皱起的眉毛，轻声自言自语，“你现在究竟正在经历什么？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痛苦？”

注意到方鹤旻下颌角的痣，秦知渊动作一顿，指尖顺着脸侧下滑，蹭了蹭那两颗令他在意的痣。而陷入梦魇中的方鹤旻竟也出奇地平静了下来，秦知渊愣愣地看了片刻。半晌，他才缓缓坐直身体，将视线从方鹤旻脸上挪开，抬起头，目光穿过室内的仪器看向了窗外。

方鹤旻想买六区的房子，陈商鸿作为一个能将利益化用到极致的人自然明白会吃多少亏。他的话没错，这片住宅区属于上城区地理位置最差的一块，七百米外便是无人地域。

当初规划七八区的时候，由于边缘之外的有毒气体已经在往里扩散，管理层只来得及将蔓延的区域拉上隔离墙。有毒气体像一把斧头将环形的七八区劈开了一个缺口，直面内围的六区，然后在隔离墙前被彻底截住。

玻璃外是阻挡视野的雾霾天气，高楼被掩埋在灰扑扑的色彩里，秦知渊安静地看了片刻，通讯器响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放空。

秦知渊低下头看通讯器，这一垂眼，恰巧看见方鹤旻微微动了动的指尖。秦知渊神色不改地扫了眼检测仪，上面的数据读条已经快满了。

陈商鸿传输的芯片干扰器资料姗姗来迟，秦知渊蹙眉翻了翻，将信息屏拽到半空中放大，速览过芯片干扰器的基本信息，见这个干扰器没做过什么特殊处理，他下意识松了口气。紧接着秦知渊又打开资料里的3D扫描图，他直接将干扰器翻到底部，画面扩大再扩大，不出所料地在底部一角看见属于研究所的图标。

芯片干扰器作用特殊，研究所一般只用于刺激虚拟界中濒临失智的实验对象，看看能不能死马当活马医抢救一下。因为本身就不是一个完善的装置，所以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禁止使用是明文规定的事情。

顾之江曾经提醒过他——“编号747前两天在会议室那一脚太嚣张，你小心他被人盯上。”

秦知渊绷直了唇角，眉间不悦地蹙起。他直接找到时日暮，发了条消息过去。

【研究所丢失的芯片干扰器是谁带走的？】

秦知渊的消息刚过去，时日暮那边就直接拨了过来。

“我正处理这事呢，估计是邱卓干的。不过干扰器最终定位出现在下城区，后面就追查不到了。怎么落到你手上了？”时日暮说，“之前林柯岩擅自使用干扰器之后我就让人全部加上了定位系统，邱卓不管进化的事，估计是还不知道革新了。拿着芯片干扰器明晃晃地在技术部待了两个小时。”

“明白了，我申请先把他关起来。”

“唔，虽然定位系统追踪到芯片干扰器在技术部待了两个小时，但是有个坏消息，”时日暮在通讯那头道：“监控都被毁了，我们没找到邱卓亲手拿着那个丢失的芯片干扰器的证据。没有实质性证据，有点难办啊。”

秦知渊的声音有些低，“只要有顾之江在就不难办，他之前明牌待在反对派里的日子也不是纯浑水摸鱼的，技术部不止他邱卓一个人，多的是能提拔上来顶替他的人才。”

中央城的事情还没传回研究所，时日暮尚不知情，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秦知渊勾了勾唇，眉间却始终压着，他言简意赅地说道：“中央城除了程西茂这个早期就进化的人类以外，其余全都因着他变成了芯脑人。还记得当初无限线下演出那次吗？接连被入侵的公屏跟邱卓脱不了关系。”

更详尽的事情秦知渊没选择在通讯里说，他回头看了眼方鹤旻，轻声说：“邱卓私自动用的干扰器似乎是对方鹤旻用了，我现在在等他的身体数据检测结果，确定什么大问题以后就回研究所，你让顾之江先行动。”

时日暮语气轻松，“我估计那东西对他没什么影响，你别太紧张，我们的能力没大到能做出一个还对投影有效的干扰器。照你这么说顾队长要忙疯了，你尽早回来。”

“......我没紧张，处理完就回去。”

秦知渊挂断通讯，余光看见方鹤旻颤了颤的眼睫毛，于是神色僵硬地低下了头。这人的眼皮演技实在拙劣，根本不由主人的意志所控制，在秦知渊的注视下颤动个不停。

秦知渊“噌”地一下站起身，他环顾四周，最终走投无路地退了一步，宣告道：“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就先走了。”

但还没等他离开方鹤旻能触及的范围，被数据管道固定住肩头的手勉力抬起，猛地攥住了秦知渊垂在身侧的指尖。方鹤旻睁开眼，神色中带着挽留，“不要走。”

担心秦知渊无情走开，方鹤旻固执地抬起手，随着他的动作，左肩上的管道响了一声。秦知渊心下一跳，走近医疗床的同时抬起头看向屏幕，见上面显示着读取完毕的提示。秦知渊一口气还没松下，紧接着便被方鹤旻扣住了手。

泛着蓝光的数据管道被人蛮横地挣脱开，秦知渊刚一低头，便猛地被方鹤旻拽了一下，他猝不及防地撞上医疗床沿，被方鹤旻拉进了怀里。

秦知渊姿势别扭地被方鹤旻摁在胸前，摸不清眼前的状况，“你干什么？！”

“别动！别动......”随着秦知渊挣扎的动作，方鹤旻手臂收紧，伸腿往下一勾接着手上一用力，将秦知渊彻底拉到了自己身上，“就这么陪我一会，好不好？”

方鹤旻根本就不是在询问，秦知渊惦记着方鹤旻耗尽体力显露出的白色发尾，连挣扎也敢没多用力。

就在这时，大门的验证声清晰可闻地传入他们两个进化人耳中。时间紧迫，秦知渊毫不犹豫地选择对症下药，咬牙切齿地警告道：“要是让陈商鸿和似木看见，你就别想再靠近我了。”

这一威胁效果十分显著，方鹤旻动作一僵，被吓得老实了，秦知渊可是说到就做到第一人。他不情不愿地松开秦知渊，后者便迅速利索地翻身下了床。

秦知渊垂眼看着方鹤旻，“醒了为什么不睁眼？”

方鹤旻低下头不跟秦知渊对视，“你刚刚是不是在生气？”

他这话问得颇有心机，秦知渊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回答都要踩进那个叫做“为方鹤旻提心吊胆”的坑里，思及方鹤旻刚才的种种行为，秦知渊弯下腰单手撑在方鹤旻身侧，低头追寻他躲闪的眼神，毫不意外地捕获到了方鹤旻藏起来的暗喜。

秦知渊冷呵一声直起身。

身后的门恰在此时响起，陈商鸿跟似木大包小袋地出现在门口。方鹤旻眯起眼嫌弃地将一大一小二人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不解提问：“你俩这是难民逃亡吗？”

他欲盖弥彰般看了站在一旁的秦知渊一眼，嘴忽然跟开了机枪似的开始念叨：“似木你的行李我不是早给你带来放房间里了吗？现在你背的这又都是什么，不知道先放自己房间里去吗？不会忘了自己房间在哪里吧？”

似木几度想插嘴都找不到机会，见他旻哥好不容易停下来，赶忙开口解释：“我记得我的房间，那么大一块牌子写的好好学习挂在门口。这些都不是行李，是陈老板让帮忙带的。”

“什么东西？”方鹤旻好奇地从医疗床上起身，边问话边不动声色地贴到了秦知渊身边。

秦知渊扭头扫他一眼，又重新看向刚放好东西正转过身来的陈商鸿。

陈商鸿检查完自己的零件箱，看里面的东西都没损坏，咧着个嘴看向方鹤旻，结果这一看，他的目光就瞬间锁定到了方鹤旻身旁那歪歪扭扭搁置在床上以及掉到地上的数据管道。陈商鸿眼睛一瞪，赶忙几步向前：“哎哟喂这什么情况！这才用过一次！”

方鹤旻抬手蹭蹭鼻尖，不去看陈商鸿，反正陈商鸿也不敢对他怎样。

秦知渊默不作声地转移了陈商鸿的注意力，他开口问道：“方鹤旻的身体数据什么情况？”

“哦哦对对，”陈商鸿在操作键上点了一下，让探出的数据管道收了回去。接着他点开已经读取完毕的数据，这一看眉头便一点点皱起。

秦知渊追问：“怎么？”

陈商鸿回过身，脸色不是很好看，“你这两天到底去干什么了？为什么营养液会消耗那么快？芯片干扰器根本没对你造成任何影响，你现在这样完全是过量使用营养液造成的。旻哥，你可别强撑了，你现在身体是不是很累？”

方鹤旻在秦知渊的目光下没敢说谎，点了点头，“也不算特别累，还行。”

“正好，我给你搞了个限制环，控制一下你营养液的使用量，”陈商鸿走回自己带来的箱子旁边，从隔层里拿出了一个银色颈环，“遇到特殊情况还是可以解除限制的，但这权限......”

方鹤旻正想把权限揽到自己身上，一旁的秦知渊抢先一步开了口，“权限给我。”

见方鹤旻看向他，秦知渊面无表情地问：“你有什么问题吗？”

方鹤旻接过那颈环带好，举起双手认输，“我没问题，就是这东西有点丑。”

秦知渊视线落在限制环上，银色金属扣在他修长的脖颈上，几根白色碎发被粗心大意的主人卡在了里面，秦知渊挑起眼看方鹤旻，道：“挺好看的。”

方鹤旻满意了，他没再挑剔，老实上交了控制权限。

见方鹤旻没什么事，秦知渊便打算先行离开，他看向陈商鸿。陈老板现在已经十分会看秦队长的眼色了，他赶忙推着似木往外走去，给二人留下了谈话的空间。

方鹤旻的身体确实有些乏力，他重新坐回医疗床上，仰起头看秦知渊，没等秦知渊提问便主动交代：“我去帮陆正把一道程序植入进实验室，不过我没老实照做，我给那道程序刷了点病毒。”

“他给你的报酬是什么？”秦知渊的眼神里带着审讯和一丝怒意，“别撒谎。”

“记忆，”方鹤旻笑起来，眼眶却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在他扬起头和秦知渊对视时，眼眶倏地红了。方鹤旻接着说：“......你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