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料未及的答案打了秦知渊一个措手不及。他刚摆起来想要问个清楚的架势突然之间就散了。秦知渊震惊地复述:“我的记忆?”
他的记忆怎么会在实验地?方鹤旻是怎么做到进去实验地的,只因他是一道投影?那陆正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眼前的人抿了抿嘴避开秦知渊的视线,显然不欲多言。见方鹤旻的难过不似作假,心间莫名的情绪又占了上风,鼓动着让秦知渊失去了逼问的气势。秦知渊只觉得自己喉间有些发涩,“你看见了什么?”
“没什么,”方鹤旻抬手蹭了蹭鼻尖,想结束这个话题,“等我想办法把那东西带给你,你自己看。”
“你要怎么带给我?你还想进实验地?”秦知渊忽地有些恼怒,他甚至没来得及理清心里究竟在生些什么气,提高了音量问道:“你不清楚自己现在身体是什么情况吗?陈商鸿不知情,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营养液是在哪里消耗成现在这样的。你明不明白一旦营养液耗光,你的本体死亡,你就再也回不去了?说不定你这个投影也会消失!”
“我不在乎!”方鹤旻更大声地应道:“你早就把我忘了,那我之后消失又怎么样,我根本不在意!”
“......那我怎么办?”秦知渊低声问。
“什么?”方鹤旻抬起头,撞进秦知渊的黑瞳中,这有些悲伤的眼神让他猛地回想起记忆里的人。每当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的时候,秦知渊总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方鹤旻接连不断耗尽体力陷入昏睡,这一桩桩意外将原本被他本人轻飘飘搁下、避而不谈的“死亡”,猝不及防地推到了秦知渊面前,撞得这个心如磐石的人失了分寸。罪魁祸首却还对此满不在乎,似乎真认为自己哪天再也醒不过来也无所谓。
秦知渊能看见方鹤旻有多迫切地想靠近他,但他并不相信人能不求回报,哪怕心底里已经无底线地开始相信方鹤旻,却又总会被自己现在的记忆拨正,清醒过来,人怎么会没有所图?就像陆正收养了他,于是便利用着他,踩着他把自己送到了研究所的顶层。
但意识到方鹤旻或许真的会死,秦知渊此前不断给自己框定的规则倏地就失去了效力,他忽然乱了阵脚,慌不择路,于是卑劣地利用方鹤旻口中的喜欢,不讲理地将方鹤旻的情感摆到了两人面前。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轻声问:“你不是说要追我吗?等我喜欢你的时候,找不到你了,我怎么办?”
方鹤旻不知道秦知渊心中挣扎,他只怔怔地看着秦知渊的表情,气焰高涨装腔作势的气球一下便被他祈求般的眼神戳破了,方鹤旻撇开脸,不自在地道:“你本来就很喜欢我,就算是现在,也只是又一次喜欢上我。”
秦知渊没有辩驳,他看见方鹤旻的头发竟又隐隐有了变白的趋势,颈间限制环的红色警示灯闪烁不停。秦知渊轻叹一声,抬起手投降般败下阵来,“我不追问了。等你愿意说的时候,随时可以来找我,但你不能再随意消耗营养液回去实验地。”
方鹤旻重新看向他,眼睛有些亮,“哪怕打乱你写下的计划表也可以?”
秦知渊深呼吸了口气,但还是妥协地答应道:“可以,我永远为你腾出时间,只要你愿意。”
方鹤旻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眼睛却缓缓闭上了,身体摇摇欲坠地要摔下医疗床。秦知渊大步上前,接住了这个又再度陷入沉睡的人。他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腰间紧闭上眼的方鹤旻,伸手揩去他眼睫上的湿润,搂着方鹤旻让他平躺回去。
交代陈商鸿随时和自己报备方鹤旻的身体状况以后,秦知渊便重新坐上悬浮飞车,在顾之江幽怨的催促中赶往研究所。
向阳葵和隐在停车区等着秦知渊。秦知渊刚一下车,二人便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地跟着秦知渊往里走去。
“按照程西茂交代的,那个跟他合作的芯脑人自称是四代芯片。一开始程西茂不信他,但那人后来带了无限去中央城,无限作为常年公开出现在城区间的艺术者,脸挺好刷的,程西茂信任度就这么被拉高了,他们还当着程西茂的面验证出了无限脑后的绿灯芯片,程西茂就相信了。不过暮姐仔细询问了具体验证手段以后,得出的结论是程西茂什么也不懂,被两个芯脑人耍得团团转了。”
向阳葵一边说,隐便在一边给秦知渊递去相关的资料。在彻底揪出研究所的内鬼之前,为了避免再次出现类似“露天”影院一样的信息泄露,这次在中央城的行动他们全都采用了纸质存档。所以秦知渊此前也没能第一时间获取信息,跟着向阳葵的汇报,秦知渊及时跟进了研究所目前所悉知的信息。
他们赶到审讯室,顾之江回过身见了秦知渊,如释重负般站起身,郁闷道:“你可算来了,我问得想给他来一匕首,这老头死活都不肯交代跟邱卓有关的事情,我的人还在中央城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力证据。”
纯白的审讯室中间一条黑色长桌,隔开了受审者和他们的距离。程西茂坐在长桌后,被锁在椅子上。秦知渊拉开椅子坐到程西茂对面,他把刚刚在路上拿到的资料放下,这才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
“你不愿意交代邱卓相关事情的理由?”
秦知渊抬手敲了敲桌面,那声音引得程西茂抖了抖,他只匆匆看了秦知渊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说道:“我们本来就没有关系。”
见秦知渊没说话,程西茂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但依旧底气不足般没敢抬头,“我不清楚你们为什么要逼问我,我又从来都没和邱卓合作过,总不能因为我们都是反对派,你们就想借着我也把邱卓拉下水。”
程西茂的极力撇清让秦知渊蹙起眉,顾之江在一旁重新坐下,单手托腮疲倦急了,“你看吧,他就这样。”
“有把柄在邱卓手上么?”秦知渊说完,又很快否定了自己,“你现在只身一人在研究所,有什么把柄都不重要了,你杀了那么多人,自己清楚后果。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那么偏袒邱卓,不留余力地想将邱卓摘干净。”
顾之江接过话,“他连儿子都死光了,哪来什么把柄,现在就他一人坐这,既然肯交代中央城的事情,没道理非要瞒着不跟我们提供邱卓的证据啊?”
他们没把隔音玻璃升起来,对话全传进了程西茂耳中,秦知渊看着程西茂的反应,心下一动。
程西茂的儿子!
看着程西茂发白的鬓发和已被沟壑填满的脸,秦知渊默不作声地盯着他躲闪的眼睛打量了片刻,接着直起身,评价道:“愚蠢。”
顾之江在一旁摸不着头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哈?”
人到中老年,总难免会对亲人产生一些或许曾经完全没有的亲情关怀。这点秦知渊作为被领养者,在没有亲生儿女的陆正身上体验过。程西茂亦然,他似乎是在亲手葬送自己两个儿子的生命以后,颤颤巍巍地回想起了自己的血脉。
程西茂不知道秦知渊什么意思,不过秦知渊也没让他等多久,便公开了他做出这个评价的理由,说道:“邱卓告诉你,程式开的尸身还留在研究所的冰库里,只要你不交代出他跟你的合作,他就可以帮你妥善处理好你儿子,是吗?”
程西茂瞳孔骤然缩起,没能藏住自己的心思。
秦知渊猜对了。
“你怎么会觉得邱卓作为一个极端的反对派,会妥善处理好一个芯脑人的尸身?”秦知渊点了点程西茂身前的桌子,“邱卓在得知你是进化人以后,估计已经对你恨之入骨了。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他本身就没资格接触到冰库的权限。”
顾之江在旁边听明白了,他恰到好处地将邱卓的停职通知推到了程西茂身前,补充道:“以防你心存侥幸,觉得我们在框你。邱卓骗了你,而你却还在试图为他隐瞒。”
“简直愚不可及,”秦知渊站起来,冷冷地向程西茂下了判词,“询问你证词只是为了效率省时,不代表我们找不出邱卓跟你合作的蛛丝马迹。既然你不配合,那就算了。”
“等等!等等!我说,我说!”程西茂见秦知渊竟然真的拉开椅子就要走,一时间急了,“但、但我有个条件。”
顾之江猛地一拍桌子,“你还敢提条件!”
秦知渊重新坐下,“什么条件?”
“我儿子的尸身,研究所不能拿去做实验,我要你们妥善安葬他们。”程西茂浑浊的眼球溢出泪水,他用了眨了眨眼,接着说,“我需要你们调出冰库现在的实时监控记录,让我先看看程式开。在这之后我什么都会说的。”
顾之江一挑眉,还没等他们表态,技术部同步观看着审讯的人已经效率极高地先行将监控画面发送到了顾之江通讯器上。顾之江见秦知渊没有拒绝的意思,便抬手将监控画面拉到了空中放大,好让程西茂看看他那小儿子。
冰库里很暗,但依旧能透过画面清晰地看见躺在那里的小孩,他浑身是伤,右臂甚至几乎只剩下白骨。
程西茂坐直了身体,似乎是想竭力更靠近画面里的人,好更清楚地再多看看,但这一靠近,程西茂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那双眼睛,血丝遍布的眼球几乎要被主人夸张的瞪眼挤爆。程西茂眼也不眨地死死盯着画面里遍体鳞伤的程式开,半晌,他按住自己抖个不停的手,问:“他、他怎么,他这是......”
审讯室里没人理程西茂,向阳葵坐在一旁,于心不忍地说:“在芯脑人据点里发现的时候他就这样了,不过程式开本人没有承受到虐待伤痛,不然他的面部表情不会这么平静。”
程西茂闭上眼,缓缓倚靠回了椅背上。顾之江见状便干脆地收起了监控画面。
程西茂沉默了半晌,这才沙哑着声音回忆起来。
“我跟邱卓一直都是坚定的反对派,我们以前……我们也都有抱负。我们一直想在,进化人一旦增多,我们这些普通人该怎么办?就像现在这样,研究所利用着自己的进化人资源,抢夺中央城的管理权,完全掌控着上下城区的运行。现在有芯脑人的威胁,进化人尚且能平等地对待我们,可倘若真的没了芯脑人,以后我们普通人要靠什么应对未知的不平等危机?”
顾之江讽道:“可你已经是进化人了。”
“是,我已经没得选了,我没敢告诉邱卓,我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程西茂苦笑起来,拉扯起他的眼尾皱纹,“那个芯脑人告诉我,邱卓在研究所已经没有实权了,如果我现在去找邱卓合作,他肯定会答应。芯脑人帮我把研究所数据库里我登记的进化人信息屏蔽了,他告诉我邱卓过去验证了,没找到我的数据。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修改研究所数据库的,但因为这一点,邱卓一直没有怀疑过我,所以我们的合作也确实很顺利。”
向阳葵点点头:“进化人的纸质档案在我们手里,邱卓想确认信息确实只能从数据库里入手,没想到数据库还能被篡改啊!”
程西茂道:“但我们依旧有着一样的目标,这就足够了。如果不是被你们清理者抓到,邱卓到现在也不会知道他的合作者是个进化人。”
顾之江笑笑,“你讲话可真冠冕堂皇,邱卓还有点可能是为了普通人着想,但你为了中央城的管理权,都能跟连人都不是的东西合作,亲手杀死了那么多人类,就别谈什么为普通人考虑了。”
“你懂什么!”程西茂激动得咳嗽起来,“那些东西很蠢,只要我哄骗一下就能按照我的计划走,谁知道、谁知道他忽然变得贪玩了起来。”
“贪玩起来?”秦知渊注意到这个程西茂这个奇怪的用词,但对方却不再说了。
“我没想到全中央城都被入侵了……我没看出来。”程西茂语气一转,颓然地看着洁白屋顶,“我跟邱卓的通话记录都存在我家地下室桌子的暗格里,你们自己去拿吧。”
“我还有一个问题,”向阳葵翻着手里的资料,“露天影院你曝光了研究所的内部资料,你之前说不是邱卓给你,那现在呢?是邱卓给你的吗?”
“不是,邱卓虽然答应跟我合作,但他也只是想要中央城夺走研究所的权力,好让反对派有立足之地。关于研究所的所有事情他都对我严防死守,一概不肯透露。”程西茂双手交握至于身前,倾身靠近隔开他们的玻璃,仿佛又回到了在中央城的时候,轻蔑地冲对面几个年轻人笑道:“研究所内部不干净啊,我的所有消息来源基本都是那个芯脑人提供的。”
只可惜他的嘲讽只攻击到了顾之江一个人,但顾队长看着A队三个人跟听不见似的,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于是一股火刚冒起来就被这么压了回去。顾之江看都没看在后面愣住的程西茂一眼,抓起东西就拉开椅子。
就在众人准备离开审讯室时,程西茂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