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

方鹤旻的语气很奇怪，他似乎并没有真的想问秦知渊位置，秦知渊甚至认为方鹤旻是盯着他的定位数据说出的这句话。哪怕这个猜测毫无理由，但一想到方鹤旻那岌岌可危的营养液，秦知渊还是拧起了眉。

“我在中央城，”秦知渊说完，心有所感地紧接着补充，“不许开传送，我去找你。”

“好。”

右瞳上闪烁的那圈蓝光停了下来，方鹤旻眨了眨眼，眼瞳恢复正常。楼道里的过堂风穿过，卷着六区里特有的浑浊空气。方鹤旻的白色发尾没有跟随右瞳的恢复变回黑发，此时正随着风微微飘动。

另一头，秦知渊压了压被悬浮飞车气流掀起的白色制服衣角。接到秦知渊调令开着车过来的人跳下车，“秦队长。”

这人落地还没站稳呢，秦知渊点了下头，已经越过他直接拉着扶手坐上驾驶位，一言不发地关上了门。引擎一口气没喘完又被人提起，悬浮飞车霸道地避开了底下堵塞的行车路线，带着驾驶舱的人急哄哄地赶往六区。

方鹤旻那日直言要去给陆正办事，之后秦知渊试着联系，却始终无法连接通讯。所以尽管他明白此刻自己更应该回到研究所处理中央城后续的事情，但方鹤旻这道通讯却让他无法坐视不管。

秦知渊抬起右手轻轻放到了自己心脏的位置，这里锁着一道秦知渊也无法辨明的心绪，不管不顾、魂牵梦绕地围绕着方鹤旻。

被这股情绪带动着，秦知渊难得地把个人私事的优先级放到了公事之前，露出了不同于往常如工作机器般冷酷无情的，带着私心的人味。

就在这时，秦知渊的通讯再度响起，他扫了眼来人，接通后道：“说。”

“秦队长，您那能不能联系到旻哥啊？”陈商鸿也不废话，听上去似乎还有点着急，“旻哥前两天拿了一个黑方块让我帮忙检测，我也没见过那种东西，费了点功夫才查出来是个芯片干扰器。”

“芯片干扰器？”秦知渊心下一紧，疾驰的悬浮飞车他忽然觉得慢了起来，抬手将档位开到最快。

“对啊，我这找他半天了也没人理我，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被这芯片干扰器影响到，寻思问问你。”

“我现在正要去找他，你把检测出来的信息和芯片干扰器的3D扫描图都发给我。”

联系不上的方鹤旻对自己手腕上不断跳出提醒的通讯器视而不见，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停在半空中，泪痕干涸在他的脸上，方鹤旻很轻地眨了一下眼。

当初章溯死亡，在方鹤旻心中掀起的浪潮将他扑砸在岸，但在茫然的无措中，方鹤旻很快抓住了秦知渊伸过来的手。他从秦知渊后来讲述的诸多故事中，精准地找到了类比，于是心安地把这种情绪归属于对亲人逝去的不舍。海岸边彷徨着的方鹤旻渐渐消散，只留下通往花海中刻着糖果图案墓碑的坚定脚印。

他一直以来都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十分自信，但这时却恍惚意识到，原来他对情感的掌握还是不够好，否则他怎么无法为自己此刻的心情找到归属？

被迫离开实验地后，方鹤旻懵懂地在雨夜的机械废物堆中爬起来，他一直找不到的疑问在看完秦知渊记忆之后都有了答案。

重逢之际方鹤旻看着秦知渊身上归属研究所的制服，担惊受怕地靠近秦知渊，害怕在实验地的一切都是秦知渊的处心积虑，尽管方鹤旻总能找到辩驳这一点的相处细节。

他不死心地跟在这个“故人”身侧，迫切地要在现今的秦知渊身上找到实验地里的影子。

怪不得实体投影的说明书里要他能自由地活着，怪不得要请他安全地活着。桩桩件件都有踪迹可循，像极了当年在实验地里耐心呵护他的秦知渊。可惜方鹤旻不懂，他被困在那个狭小的世界里度过了二十年，自以为的博学实则无知得可怕。

秦知渊在相识的时间里拼了命地想同步方鹤旻对真实世界的认知，却又担心一下子粉碎掉他，所以秦知渊思前想后，小心翼翼地牵引着方鹤旻。

最终在所有人都没料及的提前坍塌中丢盔弃甲，仓促地结束了一切。

秦知渊将方鹤旻送往自由，让他能独自去寻找未来，却把自己落在了研究所中，被替换记忆，再一次成为研究所的工具。

“凭什么自作主张把关于我的记忆全部封锁起来，擅自忘了我？”方鹤旻弓着腰，将脸埋入手掌中，压抑着痛苦，“为什么是这样的......”

很快，赶回来的秦知渊将车停到自己住所的楼顶，他看了眼通道间的电梯层数正停在一层，于是他索性推开消防通道的门，从楼梯往下跑去。

当焦急遍布于心时，站着等待电梯跳动也是一种折磨，秦知渊一刻也无法等。

“砰”的一声撞开21楼的安全门，秦知渊看见坐在他门口的方鹤旻，悬着的心落了地，秦知渊终于缓下脚步。

不过下一刻，秦知渊的目光便落在了方鹤旻白色的发尾上，他疾步上前，跟听见声响抬起头的方鹤旻四目相对。

那双好看的眼睛一片通红，秦知渊几乎是愣在了原地。

方鹤旻踉跄了一下爬起身，遽然扑向秦知渊，将人紧紧地搂入怀中。

“我好想你。”方鹤旻忽然说。

秦知渊想要挣开的动作陡然一顿，但接着方鹤旻就松开了他。

“我好想你。”方鹤旻的眼睛里溢出满腔的思念，目光跟随着指尖描摹过秦知渊的眉眼。初识、成长、陪伴、离别，一个又一个的秦知渊从眼前的面庞中划过。

秦知渊张了张嘴，从方鹤旻眼中读懂了他的情绪，秦知渊明白方鹤旻在想的是谁，是他口中的那个过往。秦知渊无法对方鹤旻说出“他就在这”这种话，毕竟他什么都忘光了。

但当回忆中的秦知渊从眼前消失之后，方鹤旻怔怔地看着这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从秦知渊眼中看见了难言的悲痛，就像过往的每一个眼神一样，熟悉得让人误以为回到从前。

方鹤旻的哭泣是无声的，眼泪水汹涌而下。

对视的双眼就这样刻进对方瞳孔中，秦知渊终于听见方鹤旻溢出了哭腔。

“我真的......”方鹤旻又一遍，说：“真的好想你......”

“你——”

再度被方鹤旻抱住，秦知渊忽然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他愣在原地，僵在半空的手指动了动，就在秦知渊想要回抱住方鹤旻的时候，肩上突然一重。

方鹤旻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了秦知渊身上，连那微弱的啜泣声也止住了。

“晕过去了？方鹤旻？”秦知渊不得不伸出手搂住整个人往下滑的方鹤旻，无措地晃了晃挂在身上的人，“鹤旻？方鹤旻？”

方鹤旻白色的发尾扎眼得再度吊起秦知渊心中的担忧，他不再去想方鹤旻刚才的话。动作熟练地搂住身上的人，手往下滑揽过膝弯将方鹤旻打横抱起来。

秦知渊刚将方鹤旻带进屋里安置好，那头陈商鸿又来了通讯。

秦知渊接了电话，蹲在床边给方鹤旻擦拭脸，“我正想找你，鹤旻又晕过去了。你说找到人了不用带去下城区，那现在呢？”

“现在也不用，您把旻哥带去22楼就成，似木说那个门禁录入过你的虹膜，直接扫能进。”

“我楼上？”

陈商鸿那边传来浮空车到达的提示音，接着便是吵吵嚷嚷的人声，片刻的杂音过后，清晰的人声才重新出现，“啊对，您楼上那层被旻哥买下来了，我前阵子才帮他在那边搞了个新的检测仪。您再等......”陈商鸿顿了顿，“等差不多半个小时，我和似木就到了，我先远程告诉您怎么用那检测仪。”

“嗯，我先带他去查一下。”

秦知渊重新抱起方鹤旻，来到22层，将信将疑地将眼瞳对准大门的扫描口。

【验证通过，欢迎回家。】

这道声音通过电话也传到了陈商鸿耳中，他奇道：“话说回来，您怎么连自己有门禁权限都不知道？总不能是旻哥趁着您睡觉偷偷录的吧，哈哈哈哈——”陈商鸿笑声戛然而止，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在和谁开玩笑，“哈哈，啊，哈哈。”

秦知渊没注意到陈商鸿的尴尬，他的心绪随着陈商鸿的话，飘回到了第一次带方鹤旻去研究所的那天——对方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虹膜照片发送给了他。

方鹤旻那时候说，那张照片是送给他的礼物。本以为是那个雇佣兵习惯的满嘴胡话，但秦知渊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所谓的礼物，或许是方鹤旻当时向他揭开的独属于方鹤旻自己的秘密，一个与所有人都不相同的实体投影。

秦知渊抱着方鹤旻迈步走了进去，方鹤旻应该还没怎么来这里住过，屋里的摆设很空。

“检测仪放在最里面那间。”陈商鸿当起了指挥。

“人放到上面了，接下来怎么做？”

“我远程操作一下，您摁个开机键看着就成了！似木，”陈商鸿声音低了些，“你给我看着点周围别让人靠太近，待会给我这宝贝撞坏了。”

秦知渊依言照做，他坐到方鹤旻身旁，指尖捻起那白色发尾。

陈商鸿忙着给方鹤旻做检测，但也许这对他来说太轻车熟路，所以半点没打算停下自己的嘴，此刻在通讯那头也很聒噪，“秦队长，我和你说啊。当时听旻哥说要在六区买房子，我急得连忙推了好几个别区的房产商给他，问他这六区跟边缘之外离那么近，地理位置本来就差，空气质量更是烂得体质弱的进去走一圈就能带着个肺痨离开——当然不是说您那儿不好哈。我问他买那的地干嘛，旻哥神神秘秘一笑，说我不懂。嘿，我不懂？”

“不过我现在嘛，倒是确实懂了，”陈商鸿嘿嘿一笑，“他特地买在您楼上，那我就太懂了。”

“嗯，”秦知渊听着陈商鸿的话，想到方鹤旻的模样，眼里不自觉地带上些许笑意，问：“你现在懂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