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风户镇，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
虽同在灵州境内，但寿长生的确是从未亲自去过那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去的必要。因为这个地方地理位置不好，时常遭灾，又与自家没有任何贸易往来、甚至不是什么风景名胜……
它就只是一个贫民窟！
这个贫民窟归属灵州以北的荒凉带，坐落在天坑断崖边缘，是北部距离繁华最近的地方。极目望去，这深不见底的大峡谷间，有一道黑色的铁索吊桥。这座吊桥横跨南北，全长只有半里路。
换句话说，你若想从这个小镇前往灵州主城，只需要经过一段铁锁吊桥的距离。只要走过这座吊桥，你就会进入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然而，大部分风户镇民到死都没能走过这半里路。
“往来止步。”
这是常年张贴在吊桥上的标语。
想走上吊桥，就要先通过城关的核准。
此关常年有重兵把守，制定的条例密密麻麻，贴满了整个关口。然而这条例却是个双重制度，城南的人想去城北非常容易，城北的人想去城南却难如登天。除非你嫁了或娶了城南户籍的人，再不然就是有官员的手书，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此关的设立。明面上说的是为了方便南北管辖。但其实谁心里都明白，这道关口划分的岂止南北？那就是两个世界。
“可我不是救世主。”
寿长生不忍再看，沉声道：“你待我如何？我又能如何！我只不过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就像有人曾说的那样……我自己如今都要整天低三下四的跟在那些官老爷屁股后面讨生活，跟狗一样！你指望我如何！我能做的，只能是在我能力之内，在他们需要时多捐些银钱与口粮罢了……”
乔闻知：“是，你是捐了，可你捐的东西根本就到不了他们手里，又有什么用呢？”
寿长生又沉默了。
乔闻知：“还是说，你之前捐的那些东西，只是想图个心安？”
“我不是！”
寿长生怒了：“乔闻知，你这话未免就有些太强人所难！我不是官，我只是民！我捐助了物资，却到不了他们的手里，我也恨愤怒！但我又能如何？你还指望我去找那些官理论吗？”
乔闻知：“我并非此意……”
寿长生：“那你们什么意思？是，没错，我以前有想过去考取功名，去当官，去争取一个可以开口的资格。可你现在也看到了，我不行！我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个没用的窝囊少爷！所以你来逼我做什么呢？你们应该去找那个宋华澜！去找他！”
乔闻知：“不，那些官跟我们永远不是一路人。”
寿长生：“那你又怎知我与你们就是一路人？”
乔闻知：“我是太希望你是。”
寿长生：“如果我说不是呢？你今晚，莫非就要在这里把我灭口？”
这次却换做乔闻知沉默，许久才道：“按照规矩……的确如此。”
寿长生冷笑一声：“瞧吧，果真如此。”
乔闻知：“但我真舍不得你死。”
寿长生嗤笑道：“你得了吧，少他妈恶心了！之前在下面，我一个对你们四个或许力不从心。但现在对你一个，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乔闻知满脸遗憾：“可我一直都觉得，我们之间，定不至此。无论从哪方面看，你明明就与我们是同道中人。或许，你还不知道……在扬州时，我曾派人暗中观察过你很久。你聪明、机警、身手敏捷还嫉恶如仇。你如此不凡，却甘于平凡，你明明可以声名鹊起，却选择隐姓埋名。而我们需要的，正是你这种懂得掩藏锋芒的人。”
“够了够了。”
寿长生听不下去了：“不必再吹捧我了！我甘于平凡，是因为我就是个胆小鬼！我选择隐姓埋名，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
乔闻知：“但最最重要的是！你也与我们一样，早已对这个朝代失望透顶，对这个世道深恶痛绝了，不是吗？”
“那又如何？”
寿长生哼哧一声：“难不成，你们还想改朝换代？”
乔闻知笑：“寿公子你其实什么都懂，如今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你们……简直是……”
寿长生愣住了，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随即转身就走：“抱歉，我没有你们的宏图大志。”
“你怕了？”
乔闻知笑道：“缩回去继续做你的安逸少爷吗？当此贪官污吏横行的世道，你又能安逸到几时？睁开眼看看吧！如今这皇天之下，到处都是这样身处于水深火热的难民！可那个皇上却和你一样，全他妈都看不见！近年战争不断，大小金川、平定准葛尔，国库早已日渐空虚。可他呢？他全然不顾。动不动的，还要下江南游玩一圈！老百姓为了接待他，饭都快吃不饱了，还要为他修建园林！大兴土木！你真的觉得这样腐朽的朝堂，是可以延续的吗？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乾隆盛世？”
“就算不是又如何？”
寿长生听他如此大言不惭，居然还敢与自己侃侃而谈什么家国天下，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难道这个天下给你们白莲教的人坐，就能变得不一样吗？瞧瞧你们四位就知道了，吃喝嫖赌，各个膀大腰圆敛财有道！道不同，就要草菅人命！勾栏瓦舍的人似乎都不配做人，都是可以随意轻贱、随意玩弄的！就你们这些人，如今居然还来跟我说什么人间疾苦！不荒唐吗？不可笑吗？你们也配？”
乔闻知欲言又止：“你……莫不是，还在因为那个小戏子，在生萧白的气？”
寿长生：“不，我是对于你们的行事方式，甚至德行人品，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的信任可言！与一群混蛋谈家国天下，我倒宁愿继续这么不死不活。”
乔闻知：“那我实话告诉你，从我们来灵州城到现在，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我们演的。目的，只有让你加入我们。不过如今看来，是我错了，我不该用如此手段逼迫你。包括那个小戏子……不管你信或不信，老萧其实只是逞逞口舌之快。他并没有对他做什么，我也不会让他那么做的。如果让你们觉得受到了侮辱，我可以让他和你们赔礼道歉。”
“呵……”
寿长生哑然失笑：“合着你们都是戏台子上的人物，只有我被你们耍的团团转！”
乔闻知：“那都不过是我们的掩护！我们看似光鲜亮丽的身份、我的赌场、老萧的药行、老五的镖局、老金的金铺……那都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归属于我们背后的组织！那组织里全都是像你我一样的有志之士！都是对这个世道恨之入骨的贫民百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的组织有多么庞大！”
“我当然知道。”
寿长生冷笑一声：“一群打着宗教信仰为噱头，蛊惑民众反清复明暴动闹事的事魔□□。你们的人常出现在悬赏缉拿榜上，我怎会不知？”
乔闻知：“是啊，官府视我们为事魔□□。但对于那些劳苦大众来说，我们就是神！就是救世主！发动暴动，只不过是为了奋起反抗。我们如果不反抗，只一味的等着你们这些少爷那一点点施舍，我们的未来又该如何？谁又来改变我们的命运？我们今天是这样，明天是这样，甚至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祖祖辈辈都会是这样！”
寿长生：“……”
乔闻知：“装睡的人，不该嘲笑离开温床直面世态炎凉的人。你又凭什么瞧不上我们？”
寿长生：“……”
乔闻知：“我并非危言耸听。你们寿家的产业，与如今的大清一样。表面上看起来好像还不错，但实际上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许多事情，也并非你看到的那样。许多时候，真相都需要像今日一般，翻过悬崖峭壁才能看到。你明白吗？”
寿长生：“……”
乔闻知：“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你是个聪明人，答应我回去再好好想想，好吗？”
【13】
就因为是聪明人。
所以晓得，这种事是想都不该想！
寿长生并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的放自己回去。下山之后，他们四人也的确就这么乘着夜色离开了灵州城。看着他们在天门关乘船远去的背影，寿长生忽然有些后怕。方才许多个瞬间，他竟发觉自己心里居然还真的有了些许动摇。
然而这样一个贻害千年，甚至跨越数朝数代，毒瘤一般的党羽。他们，真有他说的那样正义与良善吗？他们的目的，真的有那么纯粹吗？
不，他不信。
一点都不信！
回府之后，寿长生满脑子还是天坑那边那个黑压压的、饿殍遍地的死城。然而翻了翻手边近来绸缎庄的营收账册，心中又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那乔闻知说的没错，如今大环境的确是愈发不景气了，店里的营收额也是一月不如一月。
前几日，寿长生再次向王富贵问起自己在江南银庄所存银钱的动向。却不料，那个老早就派去杭州府取银钱的几个伙计，居然到现在还没回来！询问缘由，居然是灵州通往外界的山路又塌方了，堵了大半个月，前几天才与府上通了信。
寿长生简直是服了气！
其实算一算……这些年家里光凭绸缎庄，从年头到年尾实际并没赚多少钱，不赔本、足够支付铺面租金、伙计工钱就已经算是不错了。可怪的是，这明明日益入不敷出的糟心营生，却并未让自己的少爷生活变得拮据。府上的仆人从未有过削减，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也是一切照旧。
那么这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对此，寿长生已经疑惑许久。然而家里的账目现在还是寿家老爷在管，他能看到的只有绸缎庄里的账本。家里的收入来源、日常开支、实际家底究竟有多少……他其实一概不知。
次日晨起。
寿长生借“支银子”的由头，突然上了账房那没话找话，想找来家里账册看一看。
那账房一看见寿长生，整个人脸色就不好了，哆哆嗦嗦道：“少爷，您……又要支银子啊？可是您上次从账上借出去的那些银子都还没还呐……”
“是吗？”
寿长生明知故问：“借了多少啊？我都忘了，你拿账册来给我瞧瞧～”
账房：“两千五百两纹银。”
寿长生继续装傻，悄悄塞给他一锭银子：“真有那么多吗？你拿帐册给我瞧瞧，让我看一眼嘛～”
账房一愣，抓起那银子看了看，一本正经道：“那么现在是……两千四百九十九两，少爷。”
“嘿！这账房哪儿找的啊？”
寿长生气得一把又将那锭银子抢了回来，骂骂咧咧道：“爷不信，爷可信不过你！爷就是要亲眼看到！要不然，这些银子爷可就不还了啊！”
账房面不改色：“不行，帐册不能随便看，这是老爷定下的规矩。若您非要看，必须得有老爷盖过印鉴的书信，您有吗？”
寿长生：“没有……”
账房：“那就不能看。”
寿长生气了：“喂，你这个小账房怎么那么死脑筋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反正家里的这些大帐小帐早晚都是我的，我现在看看怕什么？”
这账房却是软硬不吃。
这下干脆一低头，不搭理他了。
“嘿，我这暴脾气！”
寿长生桌子一拍，刚想发飙。
“你干嘛呐？”
这时，却听身后传来寿长乐平地一声吼。
寿长生闻声，立即温顺如狗。
然后可怜兮兮转过身去告状道：“姐，他欺负我……这小账房，他居然敢不把爷放在眼里！”
“你得了吧你。”
寿长乐一掌呼过去：“我说你这几天到底在忙什么呐？昨天晚上又到哪儿去了？这才刚好了一阵子，你该不会又去千灯镇鬼混去了吧？”
寿长生一脸委屈：“哪儿能啊……我还能忙什么呀姐？还不是忙着给家里赚钱养你嘛。”
“屁话！”
寿长乐照着脑门儿又是一下：“有那么忙吗？忙得这几天连赵小姐都没工夫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