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府工房主簿王敬祖心如明镜,晓得自己的问题多半也是没指望了。但是,该提的还得提,便起身拱手道:“大人,下官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雷起龙抬眼瞧了瞧他:“王主簿有话直说。”
王敬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此次洪灾,虽是天灾,但也暴露出不少问题。长沙府北临洞庭湖,东接江汉平原,水系发达,本是福地。奈何河道淤塞严重,排水不畅,这才酿成大祸。若不及时疏通,日后只怕还会再遭水患。下官建议,趁着灾后重建之际,组织百姓疏通河道,加固堤坝,以绝后患。”
雷起龙似乎对这个建议并不感兴趣,“王大人,听闻你祖上修过灵渠,这疏通河道的法子确实不错。不过,治水之事,非一日之功,还需从长计议。”
王敬祖听罢,眉头微皱,心中暗叹:“果然又是推脱之词。”但他不甘心,便继续说道:“大人所言极是。但若不及时治理,只怕灾情会愈发严重。下官建议,能否先从府库中拨出一部分资金,同时征调各县的民夫,先从最紧急的地方着手。”
雷起龙脸上闪过一丝不耐,语气中带着几分冷淡:“敬祖啊,资金的事,本府方才已说了,府库如今捉襟见肘,再提也是无益。你且莫要再纠缠此事。”
他说到这里,语气稍缓,片刻后继续说道:“至于人手嘛,本府倒是有个主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见大家竖起耳朵,便微微一笑,道:“本府已奏请将岳麓书院划为工房用地。那些生员成天在书院里空谈心性,不如让他们也出出汗,投身到治水的实践中去。”
“他们都是读书人,想必也能为治水出谋划策。这样,既能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又能让他们学以致用,岂不一举两得?”
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为自己想出的妙计感到十分满意。
王敬祖听后,心中微微一沉,知道雷起龙这是在推诿责任,将治水的重担压到了岳麓书院的生员身上。他知道雷起龙的手段,不敢多言,只得拱手说道:“大人高见,下官这就去安排。”
雷起龙点点头,语气温和:“敬祖办事,本府向来放心。你且去办吧,若有难处,再来禀报。”
雷老爷起身道:“今日议事,诸位同僚都辛苦了。本府也听到了不少好建议,只是时局艰难,有些事情还需从长计议。”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人,朗声道:“诸位同僚,可还有甚疑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憋屈地摇了摇头,谁也不愿再多言半句。
雷起龙见堂内众人皆无异议,心中颇为满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袖,道:“既然诸位同僚再无他事,今日议事便到此为止。大家各司其职,务必尽心尽力,共渡难关。”
正当雷起龙准备迈步离开时,突然一名衙役匆匆跑进大堂,手中高举着一封公文,气喘吁吁地喊道:“大人,布政司的朱批到了!”
堂内众人闻言,纷纷抬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封公文。雷起龙眉头一皱,心中暗想:这朱批来得倒是时候。
他伸手接过公文,拆开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冰冷:“诸位,布政司下达的朱批——‘秋粮仍按原额征收’。”
此言一出,大堂内一片死寂。贺仲咸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低声喃喃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明达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此事下官实在无法交代。善化县的稻田已被洪水淹没,百姓们如今连饭都吃不饱,哪有余粮上缴?”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雷起龙长叹一声,“本府早已将善化县的灾情上报省里,请求免去赋税。如今百姓连生计都难以为继,省里却仍要求按原额征收,这实在是……”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时,夏献云说道:“大人,此事确实棘手。但省里的决定也是迫于无奈。前线战事吃紧,朝廷急需粮草,国之大事,岂能因一县之灾情而动摇?”
他顿了顿,“不过,下官倒有个提议。去年是个丰年,府库中还存有一些粮食,或许可以先用来顶替今年的赋税。”
雷起龙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李明府,你立即将善化县的灾情详细记录,附上百姓们的诉求一同上报省里。本府会尽力争取减免,但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目光凝重,语气坚定:“若省里不肯通融,我们只能先安抚百姓,再另寻他法。无论如何,绝不能让百姓陷入绝境。”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虽心中仍有忧虑,但也看到了些许希望。雷起龙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去,直到大堂里只剩下他一人。
当日深夜,月色朦胧,微风轻拂,长沙城早已沉睡在一片寂静之中。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到了吉王府西侧角门。车夫低声道:“大人,到了。”
话音未落,车帘已被掀开,雷起龙身着一袭便衣,从车内探出身子,左右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这才轻手轻脚地跳下车来。
他身后的侍卫不过寥寥几人,皆是轻装简从,显然也是惯常如此。
雷起龙低声吩咐道:“你们在外候着,莫要惊扰了旁人。”
侍卫们齐齐点头,退到一旁的阴影里。
雷起龙整理了一下衣衫,缓步走向角门,敲了敲门。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着长衫的家仆探出头来,见是雷起龙,微微一笑,低声道:“雷老爷,殿下已候着您多时了,请随我来。”
提灯家仆引着雷起龙往府内走去。灯笼的光晕在夜色中摇曳,照亮了前方的路。
雷起龙踏着青石板路,一路穿行,只见庭院深深,回廊曲折。王府的仆人们穿梭其间,个个衣着鲜亮,行止有度。
拐过三道垂花门时,隐约听见一阵悠扬的丝竹声从东边飘来。乐音轻盈,似有若无,却勾人心弦,让人忍不住循声而去。
穿过九曲回廊,眼前豁然开朗。
湖水如镜,月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湖边假山怪石堆叠,错落有致,仿佛自然天成。假山之间,亭台楼阁掩映其中,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尽显皇家气派。
乐声正是从这湖边的临水阁楼中传出,随着夜风飘荡,时高时低,引人入胜。
雷起龙缓步登阁,正当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乐声忽转激越,正是《平沙落雁》的第七叠,音调陡然升高,仿佛雁群振翅,直冲云霄。
阁楼中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
推门而入,只见朱慈煃披着织金蟒袍,头戴玉冠,斜倚在紫檀美人榻上。
他左手指尖悬着一只夜光杯,右臂则随意揽着个梳双螺髻的乐伎。那姑娘的月华裙铺陈在波斯地毯上,与地毯上繁复的花纹融为一体。
阁中几位歌姬舞女正翩翩起舞,她们身着绫罗绸缎,头戴珠翠,个个貌美如花,娇艳动人。舞姿轻盈如燕,珠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与乐声交织在一起,更添几分奢靡之气。
乐伎们或抚琴,或吹箫,乐声悠扬,仿佛将整个阁楼都笼罩在一片如梦似幻的氛围中。
朱慈煃脸上带着惬意的微笑,微微侧目,瞥见雷起龙站在门口,道:“雷知府,怎么站在门口发呆呢?快进来,陪本王喝一杯。”声音中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
雷起龙忙拱手行礼,说道:“殿下,下官不敢打扰殿下的雅兴。”
朱慈煃却摆了摆手,说道:“无妨,本王正闲得发慌,你来得正好。来,坐吧。”他指了指榻边的一张锦墩,示意雷起龙坐下。
雷起龙不敢多言,坐在锦墩上。
朱慈煃的指尖轻轻叩击着夜光杯,鎏金烛台上跃动的火光在他眉宇间投下暗影,笑道:“雷大人来得巧,上个月送来的衡州老窖,还剩半坛子。”
说着,他将怀中的乐伎往前一推,那姑娘捧着酒坛便往雷起龙身边凑,衣袂间芬香扑鼻。
雷起龙见状,忙起身拱手道:“王爷,下官不敢劳动美人伺候。”
朱慈煃却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今日且放宽心,莫要拘束。”
那乐伎便提起酒坛,为雷起龙斟满一杯。
雷起龙接过酒盏,入口醇厚,回味悠长,竟有些出乎意料。
雷起龙仰头饮尽,喉间火辣辣地烧起来。他心中虽急,但也不敢拂了吉王的兴致,只得陪着吉王浅酌几口。
吉王朱慈煃见他欲言又止,便笑道:“今夜且先饮几杯,莫要扫了兴致。待会儿再谈正事不迟。”
雷起龙虽无心品酒,但也不得不赞叹一声:“殿下这酒,果然是上品。”
阁中歌舞依旧,丝竹声不绝于耳,雷起龙几次想开口,都被朱慈煃用酒杯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