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符似乎看出了她的惊异——难怪!谁听了这样的事不感到惊异?!
一个九岁的孩子,他是怎么有这样的狠心,有这样的手段,在原本只能被迫被害的年纪,非但杀害了仇敌派来毁他的细作,还用了如此骇人的方法去向他的父亲示威!
景符敲敲脑门,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说自己亦主亦友之人的杀戮行迹,补充着他所谓罔顾人命之断的凭据。末了,他看了看来时的方向,又笑道:“哦……对了,这位时少将军,听说行事不大合他心意,他原本是想动手抹去的,不过,不晓得是为了什么,这事办得不大漂亮,一拖再拖迁延了不少时日,好不容易这次他出手果断,没想到,竟然又黄在你的手里。这大概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孟嘉一字一句地把他的话在心里过筛,闻言也不恼怒,平静道:“是吗?真是看不出来。从前他们关系好似很不错,不像是有什么芥蒂的模样。”
景符不疑有他,接道:“在这个世道里,死个人比死只蚂蚁也相差无几,还需要什么理由?更何况,我看,他们的芥蒂,大略与你脱不了干系。”
见孟嘉神色冷淡,却微有愣怔之态,景符心知事情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
“孟姑娘,你不必如此惊诧。你自小生长在富贵温柔乡里,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在地狱里讨生活。老实说,要不是他有过这么一段,我还未必会投他为主。他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胆子,这事上我算是佩服他。”景符双手环胸靠在亭柱上,“这还只是我知道的,他的实力想必你和我同样清楚,大略有些隐秘你知道的比我更清楚。稍微想想也知道,什么通天彻地的能耐都不是白来的。不说后来他被他老子送到代骞手底下那几年,单说他回了淮南后我之所见所闻,他老子已是杀人如麻,他的行事比起他老子来,那可真叫一个青出于蓝。你确定,对着这么一个半人半鬼的郎君,夜里还能合得上双眼?”
孟嘉相信,要不是时间紧迫,这人会更加详细地一件件地数出华纾所谓残忍行径,力求让她忧怖畏惧、彻骨生寒,恨不得连夜逃出魔掌。只不过,一个和她初次相遇还不大愉快的人,同夜又遇就和她说这么多隐秘,实在没有理由不令人生疑。因此,孟嘉心有猜测,对他的话也未曾尽数相信,至于态度,更是耿直简单。
“当然,就算是有一天我也在他手里没落什么好下场,那也是算我瞎了眼了,该认这道罚。”孟嘉冷笑一声,接着道,“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蠢,不把自己的隐秘捂好了,竟让我有机会知晓这些,真是太过粗心大意了。”
景符微一愣怔,指尖拂了拂眉毛,忽而一笑:“你说什么?”
“两面的交情值得你对人如此掏心掏肝,也真是难为你了。”孟嘉转头看向他,往后退了半步,淡淡笑道,“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明白直接地告诉你一句——我孟嘉的话从来不白许,只要我真心实意,管他是人是鬼是猪是狗,有什么后果我担着。就算是有一天我们该到头了,弃不弃也是我的事,跟他没关系,跟旁人更没有半分相干。”
孟嘉抛下话来,快步下阶入雪而去。
景符看着她消失在夜色和风雪之中,牙齿咬磨着腮肉,细长的双眼里再没有一丝笑意。
孟嘉依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了回去,进门就见了隐隐约约的一串脚印,直到房前石阶下。
华纾不畏夜雪,就坐在石阶之上,洁白的衣裾铺展在雪色中央,修长十指无力地从双膝垂落,房中的灯光隐约透了出来,半明半暗地照出他一片侧颊。
孟嘉抿了抿唇,慢步走了过去,接着微乎其微的光亮看见他发上、衣上的落雪,伸手去拂,笑道:“怎么这里坐着,不进房去?你倒是走得急,连把伞也不给我留下,害我淋了这一路,帮我把头发上的雪拂一拂好不好?”
华纾抬起头来,无悲无喜,迟疑了一下果然伸手去向她发间摸去,淡淡道:“我嘱咐了人给你送伞的,怎么,他竟躲懒了?”
原本心有猜测,也应该慢慢试探为好。
只是摸到他冰凉的脸颊,孟嘉陡然改了主意。
她忽然伸手抱住了面前的人,埋在他肩窝里,声音里发着抖,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完整而不至中断的话来:“你想逼我走吗?”
华纾身子一僵,止了动作,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放下。他迟疑了一下,拍了拍她后心,低声道:“时晙跟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跟我说,是谁和我说了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孟嘉的眼泪落了下来,骂道,“华纾,你就是个混蛋!”
华纾顿了顿,手遮着她颈窝,毫不反驳:“是,我混蛋。”
“是你故意让人告诉我的是不是!”
“……是。”
“你为什么不接着骗我!”孟嘉喃喃道,“我不介意的,只要你好受一点……”
把自己最疼的旧伤重新撕开一个口子,血淋淋地摊在别人面前,不是谁都能接受得了的,更何况这个“别人”,还是自己心爱的人。
雪水化开,华纾的脸又冷又湿,声音没有什么伤情,轻得飘渺:“我没想到,你……”
孟嘉歪着头,在他颈间咬出一个淡牙印,恶狠狠道:“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从去岁我们重逢,你就是想把我弄回淮南去!到今天你还是没有变了这个想法,所以弄个人来吓唬我!我不会上你的当的!你记得你怎么对我说的吗?你说你要娶我,十里红妆,百官共贺,千家争羡,万民皆知。”
她果然记牢了。
华纾闭上双眼,搂紧了她:“我不会食言,你到淮南去,还做那个千金小姐,等我两个月,我把京城的事了了,就回淮南三书六礼聘你为妻,不好吗?”
“不好!”孟嘉哭着道,“华梁之,你是不是银子没有带够想赖账!还是嫌弃我的身份,不愿意有这样一个丢人的发妻!你要是厌弃了我,就趁早跟我说个清楚,我绝不会赖着你逼着你,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别说了!”华纾听她越说越离谱,忍不住打断了她,“怎么能这样轻贱自己!”
孟嘉道:“我怎么轻贱自己?我是怕先被人轻贱而不自知,或是碍了别人什么事,或是一厢情愿惹人生厌,你想让我走,有通天彻地的千百种手段可以用在我身上。我只有一种,在我这里,没有真假,你要是说从今天起我们缘分就此断了,那就是我死,也不会让这缘分再有半寸续上的可能。你想要我走,不如直接一点,同我说,你不爱我了,你变了心,你另瞧上了一位比我更美貌更聪慧更惹人喜爱的女子,她比我好千倍万倍,她的酒量很好,她很听话,她很知道怎么对你撒娇,她很不用人多操心费力——”
说着说着,滚烫的泪滴顺着痕迹落得更快,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沾染着湿意。
华纾等她说够了,才紧紧地把她拢在怀里,低声慢道:“你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这世上比你美貌者不及你聪慧,比你聪慧者不及你美貌,即便两样都不差,又不及你任性惹人爱,不及你醉相招人疼,不及你撒娇夺人魄,不及你值得我费心劳神灌注心血的怜惜。”
华纾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淡笑道:“还是你这只小狐狸知道怎么辖制我……这真是……”
孟嘉松开他,捧起他的脸使劲揉了揉,哽咽道:“我这个处事的法子,是不是比你那个笨办法好很多!一劳永逸,绝不复发!”
华纾吻了一下她的唇,道:“不好!我肖想了那么多年的果子,好不容易摘到手里,只给我闻闻香气就要飞走了——这是什么笨法子!”
“那你也记我一句。”孟嘉纤细的手臂勾住他脖颈,秀目注视着那双幽若曜石的凤眼,轻而定道,“落子无悔,什么后果,我都担得起。”
就算她知道这个人身上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她也愿意选择,不管她不知道的是什么。
华纾冰凉的手指摸上她鲜嫩的面颊,认真道:“好……我记住了。”
这个人,她真是聪明得可怕。不为任何情感所裹挟,即使听见了他的过去,也没有被畏惧和齿冷淹没,还是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意图。
泄露不堪的过去是他有意之举。其一,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孟嘉此前就有疑虑,她早晚会知道的,与其日后空落一个有意欺骗之名,不如他趁着此时二人情盛,早一步采取行动。其二,她说得对,京城不是久留之地,他的确有意借这回时晙闹出来的机会和,以景符的递话让孟嘉主动对他说出要同他断情的话来,催着他下狠心把她送出京城。其三,他不能不说,他心里存着一个十分微渺的希望,那就是孟嘉根本不在意他什么过去,如果借此能够验出她的心意,便算不得白白筹划无功而返。
事情的结果,竟然合上了他那个微渺的心愿。
思及此,他吻了吻她眉心,温柔道:“刀山火海,我随着你。”
孟嘉想了想,认真道:“我不要你刀山火海,我要你好好活着。”
华纾道:“我要你也好好活着。”
细雪飘白了浓墨色的皮毛,飘白了两人的乌发,飘落在两人相携的双手上,顷刻晶莹,眨眼化作一点湿迹。
卫鹄的死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最先知道消息的是卫鹄那房外室,她夜里接到消息,守了一夜不敢睡,却到天亮也没见到人。知道卫鹄是往赫回那里去,就吩咐丫鬟去看看,问问可还过来。丫鬟拍门,没人答应,疑惑是主人没醒,等天大亮了又来叫,还没人应,推门感觉被什么挡住,她从门缝往下一瞅,约摸是个冻僵的人,当即尖叫起来。
那夜长鸣坊里似乎极乱,大街小巷三五十条,都是高高低低被细雪盖上的脚印,很难找出什么可用的痕迹来。老萨满赫回家中一片狼藉,卫鹄和随从金弑一个死在房里,一个在院门之后冻得青白,唇上脸上还沾着污血。房门半开,门扇木头有断裂痕迹,卫鹄的致命伤是剑伤,老萨满和卫鹄的尸身相去不远,他手中正握着一把剑,经查,剑上抹了乌头汁液,又与金弑的死状相合。而金弑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少年尸体,致命伤是刀伤,经仵作检验是一刀致命,显然是一个常年习武之人所为。
所以,京兆府的推测是:赫回伙同什么人刺杀卫鹄,金弑破门去救,不料进房时被赫回暗算中毒,很快不敌,便欲逃生,门外遇见了赫回的徒弟阿越,以为他也是刺客,情急之下杀了阿越,没想到毒发得太快,他还没出得门去,就死在了门口。
定王听了勃然大怒,当即斥骂了京兆尹,勒令他一个月内查出真凶。
京兆府也很愁。
这怎么查?明显是预谋好的,就算有凶手,还不趁着一大早早跑了!连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抓凶手总不能全靠猜吧?
但苦恼的也只有他了。
丹慎使团又逗留了几日,越戈便以替妹妹备嫁为由,上表请辞。京兆尹抓着头发思来想去,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听见这个消息,灵光一现,琢磨这事儿不会是丹慎干的吧?他一拍脑袋,当即进宫向长公主陈情,长公主安抚他一番,随即在第二天早朝后特意和定王提了这件事,不知道她是如何晓以利害,反正京兆尹的官位和脑袋算是同时保住了。
时晙既然不是一时起意,刺杀后的落脚地和出城事宜申溥早已经提前办妥。事发时,他刚在申溥的安排下率人分散出了城,赶回岭南去了。
孟嘉就摘得更加干净。她和华纾第二天出了别馆,穆如和龙彦已在外头接着。他们登了车,先后逛了七八家绸缎庄,午时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长鸣坊,权当是来办嫁妆的,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