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恍惚了一霎,随即摇摇头。
万事都有缘法,这么多年,他们两个人虽然多番同生共死,她却的的确确从未对时晙生过什么别样心思,恐怕是注定没这个缘分。
也许华纾说得对,她于情爱一途上是愚钝了许多。
想到华纾不大高兴的模样,孟嘉忍不住扬起了唇角——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他不大高兴的时候才是一副鲜活模样,他什么时候都好看,今夜最好看。
今夜过去,她和华纾应当都能轻松许多了。
孟嘉走出一段,骤然从思绪里抽出神来,愣了一愣,想起一桩事——华纾呢?
他不是在外头等她吗?
她站了一站脚,听见不远处一声轻笑,望去,有一条人影从墙上跃了下来,撑开一把伞,踩着雪稳步向她走来。
孟嘉下意识往前去了两步,隔着浓重夜色和微微灯光,约略看清了那人步伐身姿,笑容一僵,站在原处,惊讶道:“是你。”
景符负着左手,微微笑道:“孟姑娘,你比我想象中警觉。怎么,找华梁之?”
孟嘉道:“你见过了他?”
“若我不曾见过他,你也见不到方才那位。”
孟嘉望了望他来的方向,了然:“听墙角。”
景符笑意更深:“此言差矣,我这是受人之托确保姑娘的安全。”
“他让你来的?”
“不,”景符凑近两步,“但和他关系匪浅,我见你情真,特有几句话,想提醒一下姑娘。”
他把手里的伞递给孟嘉,“请。”
孟嘉没接,她瞥见不远处有座小亭,率先走了过去,“既然有话,便说吧。”
景符跟了上去,坐在亭中石凳上。亭子里掌着一盏小灯,烛火微微,映出几分纷扬雪色,倒是个故友夜话的好地方。
可惜她和此人一非旧故二非新友,且隐隐觉察到此人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
孟嘉并没有坐,仅道:“你要同我说些什么?”
景符道:“有人会对他用情,我很意外。”
孟嘉:“这有什么可意外的?不论容貌、家世,还是人品、才学,他恐怕没有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了。”
景符:“其余还都尚可,只人品一道,恐怕你对他还有些误解。”
孟嘉转过头:“何意?”
景符手肘轻轻点在桌上,手指虚撑着腮颊,显出一种轻佻意态:“我看姑娘为人正派,要是为男子,必是一等一的刚毅忠正之士,最瞧不起那些罔顾人命的心狠手辣之人。”
孟嘉:“你说他心狠手辣?”
景符点头:“正是。”
孟嘉笑道:“你二人貌似关系匪浅,竟然会这么说他。”
景符叹道:“谁让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呢?但凡我是个废物,死了也就罢了,偏生了一点儿小聪明,又天注定的怜香惜玉,自然不忍看着一枝兰花插进乱葬岗里去。”
这人嘴里说出的话是越发不中听,孟嘉懒得跟他饶舌,便顺着他的话问下去:“那就烦劳你接着说,他是如何的心狠手辣,哦……还有,罔顾人命?”
看孟嘉并不相信他,景符也不作怒,笑道:“让我想想,从哪里说起呢……有了,就从你那素未谋面的公婆说起,如何?”
孟嘉看着外头的飞雪,神情也像被冰雪一浸,慢慢地冻住了。
“你那婆婆,是钟离玉氏的一位美人。自古道红颜薄命,她便恰合此语。”
玉君洁的命不大好,原本玉家是钟离有名的豪族,她是这一房的嫡长女,家中姊妹两个,几乎是刚生出来,就注定了夫家的姓氏。让众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十七岁那年,事情出了变故——当时的淮南节度使手下兵变了。
兵变还成功了。
无数大大小小的军头都极振奋,相比于手底下人跟着自己升官发财的美好愿望来说,领导兵变的那位显然更加有追求。他在坐到节度使大位上时,出了兴奋,还有惶恐。
请不下朝廷的封旨,他就是个乱臣贼子。但他出身寒族,根底浅,冒冒然上表请旨,是痴心妄想。他坐在大位上冥思苦想了一天一夜,在狗头军师的点拨下,想出了一个极不地道的馊主意:联姻。
他替自己拣择了淮南第一族贺氏,带兵上门,软禁了贺氏一家,把所有适婚未嫁的贺姓嫡女提出来单独关押,谁先松口,谁有饭吃。不料贺氏女骨头硬得很,宁肯饿死,也不愿委身乱臣贼子为家族招祸。于是仅到第二天傍晚,那人就变了招法。他把人单独提出来,按祖谱点名,把她爹娘一并提出来,问她三遍,第一遍不从杀父,第二遍不从杀母,第三遍,当然是杀她。
这个缺德法子很见成效——再大的家族也不可能处处都是铁板,饿死还能说是效仿前贤求个气节名声,但看着活生生的亲生父母血溅当场,是人都下不了这个狠心,更何况一群养在深闺连杀鱼宰鸡都没见过的娇小姐?且第一位贺姑娘的亲父不大中用,她还没说什么,父亲便痛哭流涕起来——他颇有名望,熬到这时候不容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是嫁一个女儿,按这个缺德法子,族里谁会松口他心里都清楚,犯不上先拿自己的命和他这一脉的此后的气运赌气。
比起生死,名声这东西有时候算不上什么。
贺氏从了,光贺氏却还不够。他勒令手下将军二十八人,限时三天,个个都要娶个贵族小姐回来。
华钊他拣定了玉家,却没有立刻动手。他带着几十个手下住在了玉家,既不限制他们自由,也不说想娶哪个姑娘。只是不到两天,淮南各地的血腥消息纷纷传来,玉家人不免心里忐忑,不晓得这位瘟神要怎么对付他们家。
华钊没动手,有人按捺不住了。
玉家是块好肥的肉,其他人没看上主要是因为华钊占了,他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这时候办正事要紧,犯不上跟他呛声。有人这样想,也有人不这样想。华钊这样的人,要是纵容他傍上玉家发展下去,现在能跟他算个平起平坐的,以后连他的背影都看不见。听说他只带了几十个人,娶了玉家女,还能顺道把华钊办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有这两个好处,很快就有一人动手了。重兵夜围,刀火齐光。
没成。
不光没成,那人还死得很难看。华钊这头解决了那人,立刻握着还滴血的刀登上了玉家大堂。挑明了说,上头下的是死命令,不做可以,他死,玉家人也不好活。
玉家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儿:这是算恩呢?还是算仇呢?
算来算去,还是嫁了。虽说嫁的是玉家一位不大出名之人的女儿,但总归算是自愿的。
玉君洁生来婉顺,倒也没有寻死觅活地大闹,顺顺当当地就嫁了。后来她妹妹嫁给了浙西一位小将军,没想到后来这两个寒族女婿势力日盛,先后高封,她们这一脉,竟出人意料地日益兴旺起来。
孟嘉听到这里,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父族日盛,两女早亡,可惜。
她淡淡问道:“后来,那位搅得淮南一片血腥的主谋如何?”
景符:“他么,自以为得了当地豪强支持,大大方方向朝廷上表,贺氏在朝之人愤怒不已,朝廷自然不会忍他,调兵攻打,不出两月,他便败了,被手下割了人头送给朝廷。”
这个手下,就是借着玉家在京中的人脉和他从前自身的经营,在朝廷那里得了宽免的华钊。不但宽免,而且封了一个相当体面的忠武将军,负责一部分东北防务。他打仗很有一套,此后十数年一升再升,没想到归宿又是落回到了淮南。
从功业上说,他满足所有男人对白手起家而建功立业的一切想象。
但上天是公平的,他纵然无限春风得意,却有一块要命的心病:子嗣。
除了玉君洁嫁给他的第七年生下的一个华钊,他没有第二个子女。此后玉君洁又怀过三胎,先后皆小产。他纳过妾,一个也怀不上。没有一个大夫说得出原因,不过后来有一个道士说他天命主杀,克子克女,又没有那么多繁衍非常子女的大气运可用,命该至此。就连已有的华纾,能不能养大尚是未知之数。
解?无解!
华钊要是信命的人,他就不会有今天了。为防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他吩咐人杀了那道士,继续往后院里塞小妾。
但纳妾归纳妾,并不代表他对玉君洁不好。恰恰相反,作为华钊唯一一子的母亲,玉君洁很受华钊看重,在华钊后宅里的地位几乎无可撼动。他似乎坚信这个柔弱婉顺的美人有什么殊异之处,渐渐把绵延子息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可惜天不遂人愿,华纾之后三胎皆落,玉君洁形神俱伤,一天天地病弱下去,终于在华纾八岁那年,这个女人已经被折磨得像一张薄纸,只是一场风寒的火星子落在身上,她就被烧了个干净。
没了母亲,华纾的日子不大好过——华钊这个人,多年风霜树敌不少,到头来只有一个宝贝儿子,明眼人都知道,想从他手里夺权,要紧的是什么。华钊虽然平素把家里把得固若金汤,但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挨了一年多,他府里到底出了一件大事。
跟一个女人有关系。
他手下有个将军,献上来了一个女人,柔婉清俊,同玉君洁有两三分相像,要紧的是被批过八字,断言她能给华钊生出孩子来。
初时她挺得华钊宠爱,常被召入房里陪寝。直到有一天,华纾接了父亲身边的一名随从奏报,到华钊院里听训时,遇见了那女子。
她一见华纾,几乎是两眼放光,笑道:“小少君,怎么不进来?这么大冷天的,在外头傻站着干什么!等使君见着了一准儿心疼,怪奴家照顾不周,快进来!”
华纾心里冷笑一声,还没说什么,已被捉住了手腕硬拉进房去。他究竟是个孩子,虽然察觉到不对,也不能在一个受过特殊训练的细作手里讨到什么便宜。
孟嘉皱眉道:“什么意思?”
景符起身,站到她身边来,笑道:“就是男女之间的意思,你知道那个试图对华纾做点儿什么的女人是怎么死的吗?”
孟嘉反应过来,着实被这个消息大骇了一把,拧眉道:“她被谁杀的?”
“就是那个九岁的孩子啊……”景符意味深长道,“一段一段地剁了,一块一块地摆在他老子床上。”
孟嘉指尖微颤,随即掐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