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衣衫简素,精瘦至极,冷沉沉地,像一枚淬毒的针。
“找你们索命之人。”金弑冷冷出声,“谋刺国之大将,死九族亦不足惜。他在哪儿?说!”
孟嘉低头拍了拍双手,“我可是被骗来的,个中情由一点儿也不知道,你想知道追着我干什么,追他去啊!你主子的死相看见了没?我要是能有这个行刺的本事,我还在这儿跟你废什么话?”
“你不说?”
“我说了你不信。”
孟嘉淡淡道:“你要觉得杀了我就算为你主子报仇了,那就干脆点儿,拿我的命姑且填上这个窟窿,剩下的等猴年马月再说。”
“我有很多办法让你开口。”金弑漠然道,“今夜可以把你拖回去慢慢试。”
孟嘉笑道:“随便!我这人一向不大吃亏的,开始受了刑大概就想着受到底算了,否则先前的刑不是白受了?且我从小身子骨弱,你可要悠着点儿,别到了天亮时想要的东西没问出来,先把我这个到手的替罪羊弄死了。”
金弑把剑插回鞘里,上来抓她。
孟嘉配合地伸出胳膊,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不料,那只鹰爪一样的枯手还没抓到她,面前之人眼神一变,陡然翻身后撤。五枝连珠箭破空袭来,逼得他不得不退开。几乎是同时,五枝箭穿入墙体,钉作一排,羽尾颤动两下,很快安静下来。
待金弑站定,扶住腰间陌刀,已有一枝箭瞄准了他。
“别动!”
孟嘉没料到这一出,立刻扒着墙角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见一人拉弓如满月,离她约摸有二十步,秀似青松,稳如山岭。
弦上绷着双箭。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手脚并用爬奔过去。
开玩笑,能活谁想死!
金弑自然不会放过她,立刻不顾袭来的箭支,向她的方向扑了过来。
箭镞没入肩头,他却浑若无事一般。
“还真不怕死!”景符啧啧两声,“真是一条好狗……可惜了。”
金弑没得逞,电光火石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刺出一道锐利银光,狠毒无比,直取他咽喉,他只得翻身躲开,借势拔出陌刀,反手劈下。
迅猛攻势被那一道银光格下。金弑狠力一压,对方手腕低了寸许。许是察觉到自己有所不及,来人抬腿踹出,金弑挥手阻挡,刀上便不由自主地卸了力道,被来人震开。只是他也没有讨到便宜,被金弑陌刀刀身尾部扫中了腰,退步站定,喉间便溢出甜气。
金弑握刀,声音淡漠没有丝毫起伏,“你不是我的对手。”
华纾擦了擦唇角的血,笑了:“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进棺材不死心!”
孟嘉爬开七八步的距离,回身看见那个和金弑缠斗的白衣身影,简直是再熟悉不过。
她没有多留,立刻爬起身来,往景符的方向跑去,顾不得狼狈,立刻道:“你能不能帮帮他?”
景符斜斜瞥了她一眼,“小嫂嫂,他原本可是说,让我来看一场热闹,作为报酬,帮忙扫扫尾就成了。如今我已然先救下了你,还不算帮了他大忙?”
“恐怕时间久了惊动百姓。”孟嘉盯紧两人相斗的场面,不禁锁住双眉,“你也不希望被人发现吧?”
景符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悠悠道:“谁这个时候长了一副不该长的眼睛,就是老天要他的贱命,死一个还是死一群的差别罢了,怕什么?”
孟嘉惊愕地看向他,此人言语竟然如此邪气。
“这么看着我可不好,”景符勾了勾唇角,目示了一下华纾,“有人会生气的。”
两人说话之间,华纾已经又被抓了一个破绽,连退数步,捂住心口,硬生生地把涌上的一口血气咽了回去。
景符一把抓住了大惊失色想上前去的孟嘉,扬声道:“你女人觉得你不行了!不会只有这点儿能耐了吧?”
孟嘉眼看着华纾提剑又迎了上去,忙道:“回来!别硬撑着!”
“听见了没?她觉得你撑不住了。”
孟嘉恼怒地回身去拂他拽着自己的手,愤愤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景符冷笑一声,“是你想干什么吧?看看他,他是为了我才落到这个地步的?他要是今天不能宰了卫鹄这条狗,那会是谁的大麻烦?”
这两句话像刀子一样直扎进她心里,北风雪气顺着伤口灌进胸腔,激起一阵尖锐痛楚。
是她,是为了她……
“我怕有一天为这份担心先送了命。”
华纾明明跟她说过,是她从没有认真地把这句话放在心里。
冰凉液体从脸颊滑下,痕迹干在夜风里。
要是刚才他们没有赶来,或是她被金弑一刀杀了,兴许也不会这么害怕。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只是今夜此地死了一个满盘皆输的赌徒,算不得什么大事。
偏偏华纾来了……老天,她错了,她真的错了!他要是死了,她还有什么脸面活着!不……她不活也罢,她输了她该死,只求诸天神佛,让他活着!
孟嘉努力咽下喉间的哽咽,颤声道:“算我求你!回来!”
金弑听见这个微微发颤的女声,怒气顿时升腾起来。
这个女人一看就是不懂武功的!看见这小子有两次退败之势就一副要守寡了的模样,别人不知道,他却明白得很,方才中箭之处的皮肉麻痒不止,他心跳也越来越快,招式越来越不遂心,定是箭上喂了毒。再这样下去,不出二十招,他就要完了!
为将军报仇是大事,他是唯一见过凶手的人,他不能死!
主意打定,金弑便有欲退之意,耍了两个花招,转身便飞逃而去,不料华纾出手更快,抬手一掷,剑尖立刻自他左腰穿过。金弑一咬牙,决心带剑而去,不出十步,却蓦地脚步一滞,喷出一口鲜血,跪伏在了地上。
华纾见他倒下,也软软地蹲下身来。
事态陡变,孟嘉虽然惊讶,却顾不得思索,忙向华纾那里跑去,扶住他肩头上看下看,哽咽混声道:“你怎么样……我这废话!一定很不好,很不好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她左瞧右瞧,也没在华纾身上寻出伤口,虽然疑惑,又想起人若重伤未定是外伤,若伤在脏腑,那才是看不见而更为要命的,她便更慌了:“你是不是五脏哪里有伤,哪儿疼?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告诉我,是哪里不好?”
华纾皱着眉头咳了两声,孟嘉离得近些,便闻见一股不大寻常的气息,似是一股淡淡的腥气,她想也不及想,去掰开他的唇,“你吐血了是不是!你怎么这么傻!血气也要自己咽下去,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女子止了动作,两行清泪扑簌而下,便似江河决堤,再止不住。
华纾原是为让她长个教训,没想到竟把人吓成这样,想说话,又不自主地咳了几声,才抬起手来,去抹她的眼泪,“别哭,我很好,没事了。”
“行了。”景符的声音在她身后想起,“什么绵绵情意到了没人的地方再接着诉吧,剩下的交给我了。”
华纾站起身来,淡淡道:“做干净了。”
“放心。”
华纾携着孟嘉的手,转身去了。
这场景真是熟悉,那夜是见了时晙,今夜又是见了时晙。两人走了不久,天上又飘起细细的雪花来,落得孟嘉眉睫上都是,她睫毛颤了颤,眼前愈发模糊起来。
身边人的掌心是热的,她除了被他握紧的部分,几乎全是凉的,牙齿都要打起战来。
察觉到她不对劲,华纾低声道:“我们快一些,落脚的地方就在前面。”
孟嘉点点头。
两人到了一所宅院前,华纾抬手拍了拍门,立刻有个苍老声音从里面应和,几乎是同时打开了门扇,瞧见门口一对肩头发梢都落满雪花的玉人,忙道:“公子,地方给您收拾好了,请您二位里头安歇。”
华纾也没多说什么,径直带她向里面走去,顺便道:“还有人来,候着。”
华纾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三两下就带她过了前堂右面的月洞门,左拐右拐穿绕游廊,进了一个小院子。正房房门没开,灯是亮的,推门进去,一室暖意扑面而来,化尽两人衣上新雪。
华纾解了外衣,往一边的长案上随手一扔,就过了一扇木门去里间,片刻转身回来道:“水是热的,衣衫也放好了,去沐浴。”
这话是不冷不热,十分正常。孟嘉犹豫了一下,考虑到华纾的伤势:“要不然,先看看你的伤?你真的……没事吗?”
华纾顿了顿,去解她的衣带,将这件十分顺手的事情做完,又拉她坐下,把她脚上那双早就湿透的缎鞋连带着足衣全部丢到了门口。这个过程,孟嘉一直担心扭捏挣扎再碰着他哪里看不见的伤,又兼这样的事情已不知有几,便也没有推拒,遂算是默许了。
烛火跃动,一室静默。
华纾尚有温度的左手握着她的脚踝,在昏黄的烛光里,仍然能注意到她脚背脚踝间异常的淡淡青迹。
见华纾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孟嘉抿了抿唇,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你真的没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