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秋筠住处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申溥见两人披着风雪进来,忙起身上前,先是看了看秋筠。秋筠意会,遂道:“你们放心说话,我自在外头看顾一二。”
秋筠一出门,申溥立刻双膝一落,径直跪在了孟嘉面前,含泪忍痛道:“姑娘救命!”
孟嘉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先生,有什么话慢些说,我怎受得起您如此大礼。”
申溥快速道:“姑娘,请您救救公子,他今日撇下我等,独自行事去了!”
孟嘉一惊,皱眉道:“他不是受伤了吗?”
申溥低声道:“姑娘难道不知,公子是何等性情?他这次是铁了心为老将军报仇,更兼他的事关系了姑娘和小姐,要是杀不得此人,便不能安心南归。上回有人策应,已然是九死一生,这一次他单人独行,如何成事?只怕连命都要丢在里头了!我想为今之计,要劝动他舍弃此念,只有姑娘亲自跑一趟,因此斗胆,请姑娘救他一命!”
其实申溥说得极其简要,若是时候不那么紧张,孟嘉会一一细问。但现在这个时候,若是不及早去赶,只怕宵禁一行,坊门齐合。事情说发就发,再难收拾。
她要救时晙一命,只能咬牙跺脚,去赌这一把。
时晙把动手的地方选在了长鸣坊,坊里有一个老萨满,是惯常帮着卫鹄涤晦消业的。卫鹄在长鸣坊养有一房外室,每次到外室那里去之前,都会提早来坊,先往老萨满那里驱灾除魔。
这是申溥他们能打探到的消息,但关于卫鹄的行踪他们一无所知。且这一房外室也并非十分得宠,卫鹄未见得每次回京都去瞧她,要借这个机会短期内行刺希望不大。因此,他们放弃了这个地方。
出人意料的是,一个奇怪的消息今天递在了他们手里——恶鸮将至,宰于异人。
后附了那个老萨满的名字——赫回。
谁递来的?不知道。也许是越戈,也许是别人。
申溥本就对杀卫鹄不报什么希望,此刻又以为他们行踪暴露,不可轻举妄动,速速安排离京为妙。时晙一言不发,却在他出门联络的工夫,就不见了踪影。
如今时晙在暗,要他现身,只能有要紧之人前去,设法要他主动联络。申溥等人都不具备这个资格。
唯一有两分希望的,是孟嘉。
她坐在临街茶馆里,摸摸冷下的茶,第六次叹气:申老先生,你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她连时晙现在猫在哪个角落里都不知道。
本来路上行人就稀,一入夜更没什么人了。真不知道时晙是怎么想的,这样的日子也会选来行刺。
时晙是临时起意,且要速战速决,落脚民居不是个好选择。在外头冻上一会儿,别说行刺,恐怕剑都拿不稳了。
他会在哪儿呢?
找不出时晙来,她也不能在那老萨满家附近一直晃悠吧?
送信之人会是谁?
是华纾?他没理由这么做啊。
是越戈?这倒是有可能。
猜来猜去,没个头绪。看看天色将晚,孟嘉结账走出茶馆,往老萨满的住处去。
一所不大的民房,孟嘉叩了叩门,开门的是个少年。
少年向她搭了一躬,“今日我家先生有约,恕不待客,姑娘有什么事情,请明天再来吧。”
孟嘉皱眉道:“要不是家里出了急事,我怎么赶到这个时候过来?听说此处赫回先生极灵,能通阴阳问鬼神,我慌里慌张地赶了过来,问几句话也好,绝不会误了先生的事,请你发发慈心,且替我通报一声。”
少年迟疑了一下,看看天色,回道:“是什么事?”
“我幼弟贪玩儿,昨日跟着父亲出门射猎,被不知哪里的猎手射中了肩头,回来直嚷着疼,昨夜就发起高烧来,到今天又瞧了一遍大夫,又熬了药,热度只是不退,还渐渐地说起胡话来,气息也微弱下来。大夫吓得不敢再治,一叠声地叫找神仙去!我娘都吓得昏倒了,家里头人仰马翻,我爹急得不知怎么好,原是找坊西的张道士,我听街上人说这里比张道士灵得多,才偷偷跑来的,就叫先生见一见我吧!”
少年面露犹豫,孟嘉继续道:“这是积德积福的好事,你就帮帮忙吧!”
少年又看了一眼街上,见还没有人过来,便道:“我就让你进去,不过,你最多也只能问上几句话,先生今天真的有重要的客人,是不可能跟你去的。要问就快些,跟我来吧。”
孟嘉连声道谢。少年领着她进去,绕过正堂去了后房,叩了叩门,恭声道:“先生,有位姑娘来找您问急事。”
屋里隔着房门传出一句不高不低的斥责:“阿慈,我是怎样与你说的?”
阿慈脸一红,低头道:“先生,徒儿知道您今日是不再见客的。但她说得实在可怜,她弟弟生命垂危,等着救命,蹚着雪来的,您就答她几句吧!”
“去!”
“先生……”
见两人争执,孟嘉出声道:“先生,我真有要紧的事问,没有几句话,不会误您的事的!”
里面静默下来,少年回身,扯了扯她的衣袖,孟嘉又重复地试探了一句:“先生?”
房门忽地开了。
檀褐圆领袍的中年男子手仍扶门,粗粗打量了一下门外的红裙女子,面色不虞:“什么事?”
孟嘉见到这位萨满,才知道为何少年呼他先生,此人完完全全竟是一副儒生模样,丝毫不像是一位萨满。她看了看少年,少年小声催促她:“快说呀!先生发了慈悲心呢。”
“哦……”孟嘉把方才对阿慈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问道,“先生,敢问是否小孩子由铁器见了血,可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赫回不耐道:“人都看不见,如何断定?你问也是白问,回家去吧!找个大夫多看着,别叫他见风,夜间多顾着点儿,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先生,”孟嘉的心突然定了下来,微笑道,“人命关天的事,怎么叫浪费时间?”
赫回冷笑道:“方才还一副担忧模样,现在又笑起来了,看来也不是什么真骨肉情深,今天我不和你计较,你走吧。”
赫回退步合门,孟嘉抢上前去一脚卡住门缝,沉声道:“还不出来?你以为自己身手有多好?又以为我眼神又有多差!连在我眼前晃过去我都看不见?”
赫回大骇,“你想干什么?”
“是你想干什么!”孟嘉斥道,“不想死就让我进去。”
里面传出一道男声,不高,却稳,“放她进来。”
孟嘉进得门去,立刻冲到里面桌旁,低声道:“你真不想要自己的脑袋了是不是,就算你不想想自己,你也不想想瑆儿,不想想先生……”
时晙忽然站起身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嘴唇有些发抖,“真好,你来了。”
“你还是在乎我的,不重要,什么也不重要了……我们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以后天大地大,我们哪里不能自在逍遥!我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命来护着,我会把先生和瑆儿全接到岭南去,等我杀了卫鹄,我们立刻就走!”
孟嘉皱紧眉头挣扎,想把他推开,却始终被箍得紧紧地,只能惊愕道:“你说什么糊涂话?”
“我没说糊涂话。”时晙闭上眼睛,咬牙切齿道,“我知道华纾逼你!他逼着宫里给你们赐了婚!我来京这么久,一直忙着瑆儿的事,都没有好好跟你说上话,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阿慈一边应声一边跑出去开门,时晙骤然住了声,简短道:“总之,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只要跟我走,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相信我!”
说完,他立刻拉着孟嘉出了门,从前堂的后门进去,悄悄地躲在神案之后。这里的神案很高,蒙了及地的红绸,案上一一摆放着琴鼓、腰铃、鼓鞭、神帽、神裙……当中供着一个脸盆大的金香炉,案后是一个广阔的架子,架子上挂了一副不知是什么神的神像,两人就藏在神像之后,恐怕有灯影,两人初时还不敢冒头。
室内昏暗,只有神案两侧点了两支高高的红烛。
外头有人语声,一盏茶的工夫,赫回就推开了神堂的门,引入后头一人,又将门合上,恭敬道:“将军请。”
一道略显疲惫的男声道:“今天要快些,我最近杀人不多,不必那么费事。”
赫回应道:“是,那便多施些神水,也是一样的,不光辟恶驱邪,还能安神养心。”
“你看着办吧。”卫鹄在堂中蒲团上盘腿坐下,“开始。”
“是。”
赫回在一旁的铜盆里浸了浸双手,擦干。又到神案前拈起三根香,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随即系好神裙,戴上神帽,左手持琴鼓,右手持鼓鞭,一边击打,一边环绕着卫鹄跳起奇怪的舞蹈,口中吟唱一支古老的神歌。
鼓点随着歌声起伏,初时低沉稀疏,渐渐狂乱激昂。
孟嘉抱膝坐在后面,听着前面那古怪诡异的调子,心一点一点凉了下来。这时候,她心里就是有一千个疑问,也一个都说不出口。
时晙丝毫没有受了伤的模样。
她现在除了跟随他别无选择。
歌声戛然而止,打断了孟嘉的思绪。她瞥见,时晙的手已然握紧了照夜剑。
前头传来把什么东西放在神案上的声音,赫回来回走动,脚步声不重,没多久又停下。
赫回左手持盏,右手五指浸入盏中水,点洒在卫鹄身上,口中叽里咕噜地念着晦涩咒语。
奇妙的是,卫鹄此时的神色竟然真的比初进来时好了许多。
“这些年你也算尽心尽力,每次来后,本将头疼都好许多,不枉我花在你身上的价钱。”卫鹄全身都是湿迹,连脸上都是所谓神水痕迹,忍不住皱眉,“还没好吗?”
“好了!”
赫回一声断喝,盏中余液尽数泼向卫鹄面上,却被卫鹄本能一防尽数挡下。原本端坐之人立刻就地一滚,自靴筒拔出匕首,又狠又准地掷向赫回后心,当即命中,赫回失了气力跪在地上,慢慢伏下身去。
卫鹄弹起身来,冷冷道:“可惜,是最后一次为本将效力了。”
话音未落,卫鹄头顶上落下一团不明物体,纷纷扬扬落了他满头满身,白茫茫的一大片,是石灰。
“啊——”
卫鹄痛呼之际,烛光处有一点尖利的冷光直刺向他,但他视线被阻,肌肤灼痛无比,只能胡乱挥拳阻挡。片刻就被时晙挑了手筋,鲜血“噗”地落地,炸开一朵艳花。
照夜剑直刺入卫鹄心口,利落地要了他的命。
时晙又照他喉管狠命一划,在他衣上抹去血迹,返回神案后拽住孟嘉,穿后房出后门,离开了这个血腥之地。
孟嘉和时晙在狭巷一路狂奔,将将踏出时,巷口出现一人,借着月色,可见他陌刀亮刃闪着细细的冷光,蓦地向他们迎来。
时晙骂了一声,拔出照夜,挺剑相应。
刀剑刺耳的刮擦声响起,孟嘉向后退去,和两人拉开距离。就是她这个局外人也看了出来,时晙不是来人的对手。他们不能在这里和他多作纠缠。
孟嘉眼睛一转,喊道:“我怕行动不成,在剑尖上喂了毒,用剑尖三寸扫中他,他定无还手之力!”
说完,她立刻往来时的巷口跑了过去。
来人不知道,时晙却是知道的——照夜剑从不曾离他的身,哪儿来的毒?正在胶着之际,不用想也知道是孟嘉使坏,因此剑招不滞反厉。
时晙知道,来人却不知道。打架就是这么个道理,动手的时候少思,容易被外界干扰,不管这个消息是真是假,第一反应都会下意识小心些。来人也不例外,听闻此言,立刻放弃了一招格挡,转而劈开了照夜剑势,时晙借势翻身,朝另一侧巷口跑去。
巷子中的人看了看时晙逃跑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孟嘉那面追去。
下了半天的雪,要在这时候追个人简直再容易不过。
孟嘉心里明白,她大概是难逃这一劫了——这个死法可真是又冤枉又窝囊。
临死也是个糊涂鬼。
现下顾不了这么多了,她只能随意拣了一条巷子,往里面跑去,时而回头观察是否有人追来。偏偏她方向感不好,想钻小路,出了一条巷口却是大道,听着隐隐的犬吠声,她额头都要冒出冷汗来,再跑下去也未必能逃掉,她拣了一个巷子口,蹲坐在墙角的阴影里,剧烈而无声地呼吸着,抓了两把冰雪拍在脸上,迫使自己迅速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