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被一笑冲散了紧张情绪,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寺里寺外守卫有上千,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华纾笑道:“这时候当然进不来。要是我跟那株梅花一样,提前就挪到这里了呢?”
孟嘉惊讶道:“为什么?”
“你为什么,我就为什么。”华纾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我说了,这件事情我帮你,怎么不听我的话?也不找我商量?”
孟嘉迟疑道:“我……”
华纾替她说了:“不习惯?”
孟嘉略略沉吟,微微点了点头。
华纾揽着她的肩,低声道:“那以后习惯习惯好不好?你一个人涉险,我很担心,我真怕有一天为这份担心先送了命,留你一个人慢慢被遍地恶鬼分食。”
“可我这是,”孟嘉犹疑地开口,似乎带了一点儿赌气意味,“这是你口中的为了别人,你不高兴我为了别人求你!”
华纾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小没良心的……我错了还不行?”他低喃道,“跟我说不着求,只要你和我说了,什么我不愿意为你做?”
华纾灌起迷魂汤来,比任何人都要有一套,喝得孟嘉云里雾里的,只觉得好似酥饼的甜香气又在唇齿间泛了出来。
她乖乖地靠着华纾,低声道:“其实你在这里也是白白涉险,何必如此?”
“为了躲在这儿,这么久都没见到你,我怎么会做赔本儿生意?”
孟嘉忍不住笑道:“能有几天?”
“娘子博学多识,未听经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华纾笑道,“如我之思,三十秋、三百秋也有了!”
孟嘉眼睛转了转,笑道:“我只听说过‘思君令人老’,原来是这个缘故!”
华纾慢慢道:“我老了,你却还风华正茂,那还怎么配得上你?”
话说到这里,孟嘉心里已经软成了一片,幽暗静默里,心跳不可自抑地加快,面颊在幽暗中染上了一层不可见的薄红,轻声道:“那我陪你一起老,好不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还在微微地发颤。虽然嗓音柔细,落在华纾耳里不下于惊雷。
他低下头,顿了顿,好似也有点儿抖。
“什么?”
孟嘉抬手一推,这时候华纾早卸了力气,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被推开了。
孟嘉捂着脸,小声道:“没听见就算了!”
华纾愣了一次,可不会愣第二次。即使在黑暗之中,他也能迅速地把逃开的那人再抓回来,嵌在怀里,不住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明白些好不好?你说……我没有听得很清楚……你是说……”
孟嘉以为华纾又是在逗弄她,初时缄默不语,直到华纾不知哪一句露了些疑似哽咽的情绪,把她吓了一跳。她只得横了横心,又道:“我说,我愿意和你——唔!”
熟悉的气息扑了满面,是淡淡的甜香。这一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突然急切,唇舌之间似乎勾弄着无数的欲望、情爱、狂暴、热烈,像有一把火,要把沉溺其中的人生生烧化。
孟嘉脑袋发晕,双手不自觉地攀上华纾后颈,如涸辙之鲋,想要水,却渐渐地被吸得更干,只能放软身段,攀附于身前的这个人。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肌肤上,华纾哑声道:“卿卿,你这是害我……”
孟嘉连声音都绵得不像话,说什么都不大有威慑力,她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种令她窒息的境地,不服气道:“我……我怎么……害你了?你……你不愿意……当我没说——啊!”
孟嘉绵软的身子突然被高高地抱离地面,她下意识扒住了华纾的肩头,不多时便感觉自己被轻放下,在发晕发软的同时着实惊异——华纾不过是在灭灯前瞧了一眼,竟能准确无误地摸到床边。
但她有些慌乱,往里滚了一圈,忙道:“你别乱来啊……这里可是寺院!”
华纾从容躺下,更从容地把人勾了过来,淡淡道:“要不然……怎么说你害我……”
说完,绞缠着女子柔软温热的双唇,又陷入另一段令人晕眩的缠绵空间。孟嘉被亲得喘不过来气,华纾才微笑着碰了碰她的鼻尖,“呼吸也不会了?要为夫教你?”
孟嘉眨巴眨巴眼睛,依稀想起了方才好像是忘记了呼吸。
华纾唇片凑近她的,低声道:“无妨,不会我们慢慢学……”
第二日一早,孟嘉对着铜镜,按了按下唇,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其实已然恢复得很好,见到甘春时,她也并没有看出来什么异样,孟嘉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她的寝房安排得偏,华纾就藏在她隔壁,一时也无人察觉出什么不对。昨日那僧人提起的监寺是华纾在寺中的内线,连她们的住处都是安排好的,有人往华纾那边送饮食去,众人也只当是送给孟嘉的。
第二日仍旧是诸位贵人听经,孟嘉随甘春到寺外周围巡视。转悠到后门时,见着一个背柴少女在和侍卫争执。
孟嘉问道:“怎么回事?”
侍卫忙道:“禀告大人,这个女人说寺内买了她的柴,定好五天一结账,到了结账的日子,她要进寺讨债。”
孟嘉问那少女:“姑娘,寺中欠了你多少银子?”
“五天四十担,一共是一千二百零七个铜板。本该昨天来讨,我爹昨日病了,没来成。家里没银子了,我爹叫我跟寺里的和尚拿钱买药,顺便把饭铺订的柴送去。”少女说话不紧不慢,向孟嘉和甘春躬身道,“姐姐,求你们让我进去吧,我拿了钱就走。”
“这两天不容人出入,你等后天再来吧。”甘春想了想,“你爹看病要用多少钱?”
“大夫爷爷诊金五十文,抓药要一百文一副,连吃三天。”
“这么多。”甘春诧异道,“那你给你爹看完病,剩下的银子还够日用吗?”
少女点点头:“我家有很多盐菜,买了米,多添些水,可以就粥吃一个月。”
“啊?”甘春诧异道,“一个月你们就吃稀汤啊?”
少女点了点头。
孟嘉叹了口气:“郡主不知,如今四海不安,又兼物有天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纵然是天子脚下,冻饿饥馁也是有的。”
甘春摸了摸腰间,发现自己没带钱,遂向孟嘉道:“给她爹看病要紧,你带钱了吗?先给她垫上。”
孟嘉左摸右摸,也没带,只得褪下手上一只玉戒指,上前递给她,“这个给你,到铺子里当了,给你爹抓药去吧。”
少女连连拜谢二人,欢天喜地地背柴去了。
甘春和孟嘉走了这一道,瞧瞧将到午时,干脆从后门进去了。
午斋后,宁国大长公主同诸位夫人归禅房午歇,孟嘉在曲廊下坐着,她着意挑了处视野不错的位置。这处是观禅寺专为接待贵人的禅房园子,名唤柳风——大概是因为园中多垂柳。想必是为这次接待着意布置过,里里外外摆了不少瑞香花,静下心来坐着,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的香气在空中萦绕。
孟嘉坐在这处能瞧见整个柳风园的景致,懒洋洋地背靠廊柱,还有斜斜的金光照到她半个身子,花香、柳黄,真有了些春日意味。她不禁舒服地半阖上眼睛。
“孟侍郎好兴致。”
孟嘉抬起眼皮,右斜对面的廊下走来一位美貌妇人,一身素服掩不住弱柳扶风的美态,她面带微笑,不急不缓从容而至,随身的女使停在离孟嘉有二十步远的一盆瑞香花边。
她自到寺,曾一一暗中问过甘春,因此认得,来人乃是兵部尚书陆琦的夫人。
甘春说起过,陆琦的元配是张浃的亲妹妹,三年前去世,陆琦才续娶了这位新夫人。只是她的背景太过简单,既不是高官亲眷,也不是名门望族,听说父亲仅是字画行里一个书侩,手里的货三分真七分假,名声不大好听,但眼光是行里数一数二的毒。不知怎么这书侩搭上了陆琦,陆尚书去她家里瞧画时偶遇其女,一见倾心,没多久就娶她作了新夫人。
这位陆夫人年纪不算大,但身体似乎不大好,这两天不怎么与其他夫人交游。许是见了风的缘故,这么一小段路就咳了好几下。
孟嘉起身,向她颔首道:“夫人。”
半天荷淡淡一笑:“一向听闻孟侍郎好胆略好见识,恐怕侍郎弃嫌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内宅妇人,一直不敢和大人打话,这会儿巧了,正遇见,一时好奇,就想同大人说几句话,还请不要怪我鲁莽才是。”
“夫人过谦了,嘉万万担当不起。”说话间,孟嘉瞧见她以帕掩唇又嗽了一声,“夫人身子不爽?该房里多歇着才是,可要传太医过来瞧瞧?”
半天荷摆摆手,笑道:“我这是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幼时气性大,有些事不遂心,一下子怒伤了血气,便亏了身子。便延医问药,出了门,也就是这样了。平日里总少见光,我是看着今日天气好,想着出来走两步。瞧见大人独坐观景,想起我少时模样,心里……咳……”
孟嘉上前扶她坐下,半天荷扬了扬手,金色的阳光镀在她纤纤五指上,浅粉色的指甲也被照成暖色,星灰色绢子一角有尾银鱼,从背面透过光来,闪闪发亮,像要在绢子上游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