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嗨”了一声,叹道:“女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哪儿差一套头面的银子!咱们女人家,人堆儿里不就争个面子?这时节谁家的小姐夫人不到这儿来逛逛!就恐怕这个节骨眼儿失了脸面,传出去叫人笑话了……”
那年前女子忙推妇人道:“娘,这镯子你喜欢不喜欢?要不再看看别的吧?”
那妇人道:“你这丫头!拔尖儿的人物都到里头看热闹去了,咱们在这儿说说怕什么?”
孟嘉向那年轻女子微一颔首,随人流走去,到了一家金匾高挂的华阁。涌向这里的人虽然不少,真正进去的却不多,大多数都是挤在周围的铺子向这里悄悄观望。
孟嘉看了看四周,外头显然是没什么好位置留给她。她向里面看了一眼,似乎是风平浪静,径直走了进去,道:“来人!”
一个模样清秀的伙计从一边迎了过来,躬身道:“姑娘想瞧些什么货色?”
“我上京不久,头回来,有什么好货色,都拿出来看看。”
伙计做了个手势,“姑娘这边请。”
引孟嘉到了西边隔间里靠里一张圆桌坐下,伙计从货架上取下几个霞红锦盒,一一打开呈现在桌面上,指指其中一个,“这只碧霞玉镯……”
他才刚开始说,孟嘉就摇了摇头,把那只盒子盖上了,“玲珑阁声名在外,没想到竟拿这种货色搪塞客人。”
伙计一怔,随即更加恭敬道:“姑娘,本店保证,向您展示的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如果不符合您的要求,请您原谅,本店赠送您一只黄梨手串聊做玩赏,随时欢迎您来日再访。”
态度还不错。
孟嘉也不跟他兜圈子,笑道:“究竟是没有好东西,还是今天不能带人去看?这样的日子耽搁一会儿可都是损失,你们究竟是遇上了什么麻烦,送上门的生意也不做了?”
伙计向楼上看了一眼,躬身道:“姑娘容谅。”
孟嘉指指楼上,“是段夫人?”
伙计低声道:“姑娘既然明白,还请先行离去为好。”
孟嘉笑道:“我与段夫人有旧,且要上去瞧瞧她遇上了什么麻烦,你不必阻拦,天塌不到你身上来。”
说完,孟嘉起身往楼梯走去,伙计欲拦,被姜黄一挡,看拾级而上的女子已经稳步上前,遂也退了下去。
他做惯了这一行,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什么人多高身份,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孟嘉登上楼去,才见上头比起下头,那才叫一个热闹。二楼开阔,四面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的货架上陈设着各样珍宝,此时四面都站着不少人,也有对面前的坠子挑挑拣拣的,也有对手边的璎珞赞口不绝的,独独靠墙有一套座椅,周围或站或坐的人虽然不少,却不怎么见人高声说话。
孟嘉回头向姜黄示意,放轻脚步往人群那面过去。一见到里头两个熟悉身影,孟嘉却蓦然一愣,面色立刻沉了下来。
裴珠已经在这两个人身上浪费了不少时间,这件事把她的好兴致全搅散了,现在她一心只觉得今天晦气,想赶紧了了这件事回家去烧一炷香静静心,快把今天过去了算完。
谁想到这个死犟的小丫头硬是不松口,要是这个时候她赔了银子离去,传扬出去不知道是什么说法,好的说她宽容大度,不好的恐怕说她诬陷别人不成反而灰溜溜地滚回家去了呢!
眼看着老爷就要再上一步,这时候损了面子,不是在全京城都抬不起头来?
裴珠瞪了侍女水香一眼,冷冷道:“你们果然不认错?”
秋筠拨动着手上的白玉菩提,嗤笑一声:“是谁的错谁才要认吧?怎么?还没定论就拿本姑娘当犯人,下头审完了上头审,何必如此麻烦?左不过是同到京兆府里游逛一回,谁对谁错也就分明了。”
众人有目共睹,依照裴珠的性子,她绝对不愿意将此事闹到京兆府去,回头跟屋里人不好交代。
旁边也有人不怀好意地劝:“丫头,还是认个错吧!段夫人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本姑娘从来顶天立地,愿赌服输,什么都不爱唯独爱清名,什么都不怕就怕被人拉了替罪。不是自己的错却认下,那任人宰割的时候,也只能是无话可说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秋筠分明加重了语气。她身后的甜缨原本已经碰到了她的袖边儿,听这话慌得把手一缩,仍旧揪着衣角低头含泪,一副被惊吓的模样。
孟嘉抱臂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无怪这么多人围观,段长信的夫人,这是碰见难得一见的硬茬子了。
向来不论男人堆还是女人堆,只要是人扎堆,势必就有个高下之别。遇上了事儿,两下地位悬殊,权势掌握在谁手里,判定对错的权力就握在谁手里,这几乎已经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规则了。
秋筠不同。
自孟嘉见她起,没见她说过谁的好话,没见她向谁低过头。
她说她没错,她就一定没错。
“碧尹,叫你陪着挑头面,怎么惹段夫人生这样大的气?”
裴珠一愣,围观人也是一愣,四下挑拣的夫人小姐们也是一愣,齐刷刷地看向孟嘉,但见她微微偏了偏头,微笑道,“一件小事,何必算得那么清楚。”
挡她路的人如蝎子螫咬,急忙将她与裴珠之间的路清开。
裴珠盯着从不远处缓步而来的美貌女子,心里疑惑。她总觉得此人似乎有些眼熟,却记不起是谁家的姑娘了。父兄官衔在四品上的适龄女儿她熟悉得很,按说这样姿容,她应当不会忘了才是。要说是郡主县主,那可不会这么悄无声息。
不过,听着既然是这两个丫头的正主来了,这件事也就快结了。
见孟嘉自顾自在她对面落坐,裴珠冷笑一声,“这是你的人?怎么和主人一样的不懂规矩!”
孟嘉道:“夫人说笑了,她们在我府里一向是循规蹈矩。只是少见您这样的贵人,出得门来不认识夫人,教您不高兴了。这大节之下,今天不管是谁的错,夫人卖我一个面子,我也卖夫人一个面子,小事化了,最好不过,您说呢——掌柜的!”
玲珑阁的掌柜康正慌忙从人堆后头跑了出来,应承道:“姑娘。”
“取一对足实坠子,算我初次相见赠夫人的一点儿心意。”
裴珠止道:“慢!把你这儿的那只缠香冠子给本夫人取来。”
康正抬眼看了裴珠一眼,见她目露警告,忙垂首道:“是。”
裴珠虽然还算保养得宜,究竟岁数在那儿 ,自觉比年轻姑娘更高了一头,她身份又在那个份儿上。见孟嘉这样与她平起平坐的架势,便觉对方是在有意压她一头。
孟嘉今日原是气不顺,想着递对方一个台阶,随便问了问水香和秋筠两人的说法。
水香道:“我受夫人命跟着掌柜的取一套宝石头面,经过木兰高几处,偏这人就不知死活地撞了我!害得我摔了一跤,将宝石头面上的金流苏扑坏了好几根!”
秋筠冷笑道:“分明是你脚下不稳,我见有人过来,已经匆忙闪避,连根衣带也没碰到你!”
围观之人有话说的也是吞吞吐吐,有说看见秋筠撞了人的,有说未曾注意到的。
裴珠看向孟嘉:“听见了?就是没有一个人说她是无辜的!难道我的人为了一点儿金子平白栽害她不成?”
孟嘉环视一周,看遍众人神色,向裴珠笑道:“谁是谁非,自有天见。不过夫人说得是,为几根儿金流苏何至于大动干戈,我年轻,就向夫人赔个礼,这对金坠子,算我给夫人的一点儿心意。”
裴珠转头细赏着桌子上那顶缠香冠,状似无意道:“那头面的修补之资呢?”
这是里外都要她出血啊……
孟嘉微微一笑,似笑非笑道:“要不然,这对坠子由夫人送我,修补的工钱归我出,如何?”
几两银子是小事,她的诚意拿足了,裴珠不接着,她不能接着拿秋筠的脸面去垫。
裴珠冷哼一声,笑道:“你以为我差几两银子?只是这么多人看着,教我怎么好被一对坠子收买了,没得叫人说我眼皮子浅,没见过东西。”
孟嘉看了看她手头的冠子,会意:“你想让我买下它相赠?”
裴珠唇角勾出一个嘲讽弧度,“这才叫个真诚心!”
人群骚动起来,不知谁提了一句,“这只冠子寻常人见都不得一见,听说玲珑阁卖了两三个月都没卖出去,要价一千五百金呢!”
“方才那套宝石头面才值多少??”
“那也能比?!没瞧见这只冠子上弄出了多少精巧花样!”
……
秋筠面无表情:“这是讹人了吧?”
水香立刻指着秋筠斥道:“夫人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我看你是真想到京兆府的大狱里吃几天牢饭!”
裴珠也不睬秋筠的话,直道:“赔不起这个礼,就好好把自己的过错认下,将店家的损失赔了,本夫人也不是那等不通人情的人,今天这事就算了。”
秋筠冷笑一声,“我看还是去京兆府的大狱里躺两天舒服,正巧,我还真想试试牢饭什么滋味。”
孟嘉拾起冠子上的一只流苏钗子,轻轻晃了晃,滴滴答答的莹透红宝石沉甸甸地悠荡起来,发出令人心碎的声响。
她瞧了一眼秋筠,暗叹一口气。
罢了,也算卖上官一个面子。
孟嘉把钗子搁回去,笑道:“既然夫人执意,一点儿匠人工费而已,我出了。”
裴珠松了一口气,对方退了步,她心有余悸,也不再逼着对方认错,随意摆手道:“罢了,还算你知情识趣。”
孟嘉拍了拍秋筠肩头,示意她作罢,秋筠抿抿唇,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本来事情到这里已经完了,虽说吃了点儿亏,到底是没有真把秋筠搭进京兆府。这位段夫人,不大讲道理,也不大有分寸,和她纠缠是个麻烦,再下去也是白惹一肚子气。
这边萧瑟而归,那边众星捧月,原本一错身就没了的事儿,偏偏坏在孟嘉耳朵太好,从那么一堆人里准确无误地听出一声冷啐,紧接一句不大中听的烂话——
“一个给人解闷逗趣儿的贱胚,也配来这里争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