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抬眼向冷涯看去。
冷涯忙解释道:“大人!您别误会,虽这位姑娘说得不假,但我不是!实在不是为这件事来求您通融的!您千万别误会!”
孟嘉轻轻一笑,看向秋筠:“你也太多疑了,我又不是京兆府的人,哪儿管得了那边的事,任谁求情,能求到我这里来?”
秋筠挑挑眉,回道:“我何曾说这位镖头是来求情的,不过是想起来了这个传闻,顺口一说想知道是真是假罢了。若惊着了这位镖头,算我赔你一个礼,对不住了。”
秋筠短短两句有礼有节,说得冷涯也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道:“姑娘客气了,男子汉大丈夫,岂会被姑娘两句话惊吓了?是我未能及时说明来意,叫姑娘误会了,该我赔礼才是。”
孟嘉挑挑眉,“果真有事?”
“是。”冷涯中指挠了挠腿侧,才道,“是阿沐的事。”
“阿沐?”
冷涯接道:“大人知道,正是沐连骁。”
“……乐小娴的故人?”孟嘉想起来了,“他怎么了?”
冷涯道:“方才这位姑娘说得的确不错。老板遇上了难关,要把镖局的地方盘出去,我们这些人都要另谋生路。沐连骁原本托身镖局,正逢他死契到了时候,他便决意离京——”
“等等!”孟嘉叫停了冷涯,疑惑道,“什么死契?”
冷涯愣了愣,“就是……他五六年前跟镖局订的一张契约,一次拿走了一百两纹银,约定是做够五年镖师的工,拿四年的工钱。他做事很刻苦,身手进步也快,没多久就成了镖师,因此约定的期限到得快,老板也知道他不容易,就痛快地把契约给他解了。”
五六年前……那个时候不就是他和乐小娴劳燕分飞的时候?
孟嘉问道:“可知他要银子是什么用处?”
“似乎是心上人家里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冷涯挠挠头,“看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的模样,我们也不好多问的。”
孟嘉叹了一声。
天意竟是如此弄人。迟了一步,最终就是生离死别。
“你方才说,他决意离京?”
“正是。”冷涯道,“他母亲为此焦急得很,一心想要他回家去,找过镖局里不少人,想让我们帮忙说和说和。这小子就是不松口。他娘听说他心上人出了事,案子是您一手办成的,想着您的话,他势必要听下两句,就托着我来请您说两句话。我要来拜访大人,就顺道替她把话捎来了。”
孟嘉道:“劳你把话再捎回去,这件事,我帮不了她,也不愿意帮她。”
秋筠抬眼看她,听她不咸不淡道:“既种彼因,便有此果,苦乐悲喜,都是报偿。”
冷涯抱拳道:“大人的意思,小人明白了。”
冷涯去后,秋筠才问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孟嘉把来龙去脉同她细细讲说一遍,秋筠把瓜子往盘里一撒,冷笑道:“好一出大戏,她害人丢命,人叫他丢子!真正是因果循环,两下一场空。”
秋筠起身往书房里去,孟嘉在后头喊道:“你干什么去?不吃啦?!”
“不吃了!”
孟嘉一笑,喝了一口茶,下意识往东墙瞥了一眼。
翌日,孟嘉这里又有一人到访,传她前往太和长公主府上聆训。
孟嘉原本应好了同秋筠、甜缨一道出门采买,也只能嘱咐秋筠先带了甜缨去,她携姜黄同往太和府上。
冷板凳坐了不少日子,孟嘉原想着年前不会再有转机,没想到太和却突然传召——难道是为了华纾的事?
事实上,对于这件事,她心里仍旧没底。每每想起这件事来,就觉得有些头疼。可是有一点,华纾说得不无道理,万一以后真的有谁歪脑筋一转,拿赐婚一事做文章,那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她要完全信任华纾吗?
如果不信任,她要怎么办呢……
孟嘉的思绪时东时西地翻飞,直到华堂上尊贵无双的女子向她道:“唐汝走了。”
孟嘉垂眸:“此时成行,怕也不易。”
太和叹道:“他听说了你为他求情的事,心里是很安慰的。”
听太和话中之意,并不对唐汝有什么痛恨之意,孟嘉试探道:“唐大人果真做了有违国法之事吗?”
“是与不是,如今都没什么意义了。”太和闭上眼睛,“四海动荡起来,天子殿上的一条人命,比人间的一只蚂蚁还不如。谁握着天子,谁就握着满殿的人头。楼书行得罪了国法,是因为他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孟嘉抿了抿唇,“殿下的意思,微臣明白了。”
“唐汝走了,刑部的位子就空下了。”太和右手扶着额头,疲惫道,“定王属意侍郎段长信,他恐怕要顶上唐汝的位子。我急三火四地召你,是问你一句话——你敢不敢顶他的位子?”
孟嘉低头道:“微臣开罪于上,资薄历浅,恐怕辜负殿下的厚望。”
太和唇角勾起一个不冷不热的弧度,淡淡道:“这时候罪与不罪,只是一句话的事。等你的资历像他们一样熬够了,人也熬老了,比他们既少了一个正统身份,又少了天赐的筹码,错过时机,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孟嘉似乎摸着了些太和的意图,却依旧不动声色道:“殿下的意思是?”
太和不急不慢道:“兵部尚书陆琦,位高权重,地位稳固,然其当年也不过是一个偏远之地的贫寒书生,他是如何走到今天?要不是凭着一副好皮相,惹得张浃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垂青,又有当年的白涧一手提拔,恐怕这朝堂上,到他老死也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可见人处于非常之境,必得逢非常之机,有非常手段……而今,你眼前就来了这样一个时机。”她抬眼看向孟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明白?”
孟嘉收紧五指,淡淡道:“殿下是指……”
“华纾。”
“殿下,听闻定王将玉双县主赐婚给了魏博赵少君,想必与淮南的婚事也在斟酌,此时若硬要把臣塞给淮南,恐怕不是淮南不满,就是魏博不满。届时若生事端,臣担当不起。”
“他难道没有告诉你?”太和诧异道,“这门婚事,是他亲自向定王求下的,何来不满一说?”
……借人上位,好一条馊主意。孟嘉心里怪怪的,无端有一股想吐的欲望。
她忽然转出一个念头:这次是华纾,下次要是别人,定王,或是太和,也会眼都不眨地把她卖了。谁管卖的是人还是心,谁管卖给的是猪还是狗,只要好处捞在了自己手里。
偌大朝堂,和市场无异。
她只能木然称谢,夸赞他们思虑周全。
离去的路上,姜黄捧着敕封诏书,见孟嘉不怎么高兴的样子,问道:“你不高兴吗?”
孟嘉懒懒道:“高兴。”
成个亲,附带升官,还能不高兴?
孟嘉掀开车帘看了一看,随口道:“快到云祥街了?”
姜黄未答,她才想起来,约莫姜黄从前也不大出来逛的,一时兴起,遂道:“走,下去看看。”
说罢,孟嘉将她手中的黄绢制书夺了,三叠两折塞在怀里,钻出了车。
这时分,云祥街倒比春天时还要热闹拥挤。
齐远想必捞足了好处,不再出摊儿测字。今年春张霁还在这里和定王世子车驾相撞,想必这时候皮肉都该开始腐化了。
这街里多少男女,都是一只华丽的人偶,看似自由尊贵,谁说得哪天生哪天死,做什么想什么,由不得自己。
大约这里客似云来,只是因为承载着无数女子片刻欢愉。
孟嘉替姜黄选了一支红玉菊头簪,笑道:“上次的不喜欢,这个如何?”
姜黄摸了摸通红剔透的簪挺,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还行吧。”
铺子外忽然闹嚷嚷的,不少人都往一个方向涌去,偶有跨进孟嘉挑选这家店来的,也是一脸惊慌又幸灾乐祸的模样。
一个秋香色袄裙的中年妇人被一个水蓝襦裙的女子半拉半劝拖进店来,对身边的年轻女子絮絮道:“……我还真想看看裴夫人怎么处置这事儿呢!”
年轻女子道:“娘!我爹每天早出晚归已经够辛苦了,咱们何必往这样人家的笑话跟前凑呢?说不定平白招场祸事出来!您不是想买个玉镯子吗?来来来,这里好,咱们挑挑!”
“这里哪有什么好的……”
孟嘉听在耳里,正巧手下一盘镯子里有一只芙蓉山水的,遂拈了起来,搁在来人身前,温声道:“玉石无价,只看合不合眼缘,这只成色倒很不错,与夫人正相配。”
那年轻女子看了过来,愣怔片刻,不好意思道:“多谢姑娘。”
孟嘉挑挑眉,看向外面涌过的人群,“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竟有这么多人去瞧。”
妇人拿起镯子对着阳光细赏,听有人打听,忙凑了过来,神秘道:“你还不知道哪?刑部段侍郎的夫人在那边儿玲珑阁和人争执起来了,听说是个不懂事的毛丫头,冲撞了段夫人的身边人,打了人家店里一套贵重头面,那丫头说话还不怎么好听,惹得段夫人不大高兴,像是有场麻烦呢!”
段长信的夫人居然也在这里,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孟嘉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一套头面而已,至多不过是赔些修补之资,想来不至于让侍郎夫人拉下脸面去同一个丫头计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