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把鹿鸣村的事情讲了一遍,甘春听完,气愤不已,直道:“这家人也太不是东西!昏昧糊涂,竟然相信一个臭神棍的胡说八道!”
相对于甘春,太和就平静很多,“世道如此,天下不公之事何止千万,这是事发的,未发者不知有几。若没人去管,或管不了,也只能由人枉死罢了。”
甘春附和道:“那女子的哥哥不就执意要查清事实,可见就是有心要管的。要是天下人都能像他一样,恐怕想害人的豺狼也要收敛许多呢!”
孟嘉笑道:“甘将军说得有道理,实在叫人不得不赞!”
太和摇了摇头,却也是满面笑容,“天下人要都是小春一样的嫉恶如仇,也无需什么圣人教化,人间便是天下大同了。”
甘春哈哈一笑,眉飞色舞地打开了话匣子。
孟嘉心道:“难怪这位小郡主如此受太和长公主宠爱,任谁身边有这样一枚热烈的太阳,都会情不自禁地想靠近她汲取温暖和力量。”
有些东西,在这个云诡波谲之地,实在是太过珍贵和稀有。
从这一天起,孟嘉就留在了海平殿。太和长公主把偏殿拨给了她住,并叫尚服局的胡司衣亲自来替她量体裁衣。
胡司衣度不透孟嘉的身份该如何折算,便小心问道:“殿下,微臣愚钝,宫中尊卑有别,不知道该怎么选定孟大人的服色?”
太和道:“制衣可按敏迎县主之仪,饰物也就罢了,送些日常简单的让她自己挑挑吧。”
胡司衣是个人精,立刻领会了标准——低调、尊贵。
孟嘉名义上是入宫侍疾,其实也就是坐在太和榻前给她念念奏章或读读诗书,和她议一议政事,其余熬药喂药之类的事情全不用她,自有人干。
关于看奏章的事,其实孟嘉并不愿做,因为它实在算得上逾矩。她初时提过,太和却道:“如今递到我手中的消息不知经多少人看过,你就不敢看了?”
孟嘉谨慎道:“君君臣臣,臣子自有臣子的本分,不敢逾越。”
太和笑道:“若所有人一味谨守这规矩,天下恐怕再无易主之说了。你哪里都不错,唯于规矩二字上守得太死,难道当日一面之缘的种穆你能与她把酒言欢,如今朝夕相处的太和长公主,你就不敢视她如一个寻常好友?”
种穆,是太和长公主于东宣与孟嘉相见时用的化名。
孟嘉回头一想也是,她一不怕死二不畏权,既然太和都发话了,她还畏畏缩缩干什么?
至于把上司当做好友……那是另一回事。聚散离合皆是缘分,不是说我视你为至交好友,两人便能亲密无间。有时山盟海誓出唇,反而两人的关系就变了,如同水裹了油一般,看着好看,实际经不起什么东西一撩拨,油散了,水也脏了。
这世上或许所有的事都可以勉强,唯人之情,仅能随缘而已。
何况,这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真的需要好友吗?
孟嘉半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神不宁。忽然听外间有人低声说话,她披衣出去一瞧,果然是两个小宫女私语。
她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在偏殿守夜的小宫女立刻跪下,惶恐道:“大人,她是来报告,殿下发了一场噩梦,我们正在商量,用不用请大人过去瞧瞧。”
孟嘉立刻套好衣服赶去正殿,见人来人往,有端茶的有倒水的有忙着找红参的,忙成了一团。孟嘉径直往里去——里面倒是比外头有序安静得多,太和长公主半倚靠在床头和明朱说话,唇边竟带着淡淡的微笑,丝毫不像是发过噩梦的模样。
孟嘉上前道:“殿下?”
明朱立刻道:“大人,您来得正好,我正同殿下说起,要上偏殿去请您呢!”
孟嘉道:“我恐怕是晚上吃得多了些,也是睡不着,听着门口有两个小丫头说话,就想听听她们说什么。她们说是长公主这里有了动静,我就想来看看,殿下怎么了?”
太和笑道:“还能怎么?做个梦也值得她们大惊小怪!”
明朱叹道:“殿下总是这样,您每次做梦可都要吓得奴婢半死!额头上豆子大的汗珠子直往下滚,叫人看着揪心,又怕伤着了您的凤体不敢太聒噪,怎么叫也叫不醒。幸而这样的时候不多,上次做梦已是年初的事了,怎么今夜却又发?定是因着殿下不听太医的话,寻常不注意着少劳少思保重身子……”
太和摸了摸额头,打断她:“你素日管底下的人惯了,也要数落起我来不成?”
明朱笑道:“奴婢可不敢。”
“你去吧,我和孟大人说说话。”
明朱答应着,领殿里的宫人退去了。
太和向三五步外的孟嘉招招手,“过来。”
孟嘉往前,接到对方示意坐在床沿。
殿中的烛火并不是十分明亮,此刻两人的眉眼肌肤都模糊,只剩下两对熠熠的双眸对视。
片刻,太和微笑着说出了第一句话:“孟嘉,你的分寸真是惹人爱、又惹人厌的一样东西。”
孟嘉笑道:“我不懂殿下的意思。”
“不懂也罢了。”太和斜倚着靠枕,绢子捂着唇咳了咳,“今天你讲的故事很有意思。”
孟嘉道:“是吗?我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难得有人会觉得我讲故事有意思……”
“它有意思就有意思在,大多数人听了它都觉得没意思。”太和闭上了眼睛,“你替那个女人找回了真相,可她的小女儿还在叔叔手里呢。”
孟嘉见她困倦,替她将锦被拉了一拉,“今日未说起这一节,来前我已嘱咐当地县令,注意于家二子动向,若他真有妄动,就把孩子抱回家去,找个好人家养着,再不然抱到她舅舅那里去,要于家每月出一笔银子养着,到她出嫁为止。”
太和一笑,“原来如此,这样安排倒是很周到。也亏得她有两个舅舅,从来孩子若没个可靠长辈,必定是要受苦了。”
孟嘉顿了顿,“殿下说的是。”
太和闭着眼睛,慢慢道:“天下的可怜人太多了,能少一个就是一个。”
孟嘉听她话里有些凄凄意味,想是发梦时心绪激荡,如今还未尽平,便劝道:“殿下,如今情势,您应该听明朱姑娘的,少忧少思,保重身子为上才是啊。”
“少思少虑,岂不是正合了我那些好叔叔的意?”太和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她,“要是你到了我这个位置,就知道百般情绪,最伤人的不是忧思,而是永无止境的孤寂。”
孤寂?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太和一笑,“你让我放心。我是君中的异数,你是臣里的孤星。迟早有一天,你会是整个泽国举世无双的一轮皓月,张浃、陆琦……那些早该入土的朽木,都是你脚底下的一捧烂泥!”
孟嘉吃了一惊,垂首道:“臣无此念——”
“你有!”太和斩钉截铁地断了她的话,“从我第一次见你开始,我就从你的眼睛里读出了欲望,你在笼外的天空飞翔过,绝不可能再好好地回到绮罗丛里做一只任人装扮逗弄的雀鸟。”
太和抓住她的手,目色在微弱的烛光里显得浓深,“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我也必须告诉你,这是一场死战,这是世人眼中所谓不安于室的代价,在这个华美地狱里,所有人都一样,站对、站错……站对了能生,站错了要死!不想为人宰割,就要豁出命去,把想让你死的人一个个除掉!”
太和一向是个冷静接近于淡漠的人,她如今却显得有些过于激动了,孟嘉觉得哪里不对,她反握住太和的手臂,唤道:“殿下!”
太和目光一滞,歪着身子伏在床侧,“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把孟嘉吓了一跳。
“殿下!”孟嘉替太和顺了顺气,“怎么会这样?!明朱姑娘!明朱——”
孟嘉急得很,欲出殿叫人传太医时,被太和一把拉住。吐出这样一口血后,她倒觉得松快很多,出声也疲惫不少:“先别叫人,把茶端来给我漱漱口。”
孟嘉向桌子上倒茶,给太和漱了口。太和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孟嘉,你可有字?”
孟嘉愣了,但还是老实答道:“臣无字。”
“我赠你一字,宜卿。”
孟嘉不解:“宜卿?”
“我记得你说过,愿海内清平、黎民安居。”太和笑了笑,“卿有此志,宜为贤卿。”
“谢殿下赐字。”
吐出了这口血,太和竟然一翻身,就沉沉睡去了。
这一夜云里雾里,孟嘉心神不定,待太和睡着才出门去唤明朱,看太和并不想让外人知晓的模样,她就只把吐血的事情告诉了明朱一个人。明朱听完,一个人进了来,将一只手炉里的炭灰倒在了血迹上,自收拾了,又看了看太和的面色,才示意孟嘉到外间说话。
明朱请孟嘉做,又给她奉了一道茶,才自坐下,向里间看了看,叹道:“殿下恐怕是着急了。前两日闵太医来请脉,也说殿下胸中郁结,若吐出淤血来就好了。如今这样,想必就是他说的意思,明天我再使人去一趟太医院叫他来看看。”
孟嘉道:“这可奇了?殿下何等贵重,这么大的事却不今夜去传太医,要等到明天?”
明朱苦笑道:“奴婢何尝不知道殿下贵重?自宫城守卫被换了,殿下又生了病,便叫我们底下的人格外当心些,不可让海平殿的事传到外头去。若今夜殿下吐血的事传了出去,不晓得定王爷又要以此为由拿了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