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越连连称是,将孟嘉一行人请进衙门后堂。孟嘉上座,席必贤和荣恪相陪。纪越把案情细述一遍,与先前庄升和李胥所说没什么大差,又将稳婆倪氏、莫氏的口供呈上。
据她们所讲,庄妙儿死前并无异状,只是这孩子生得艰难极了,出了很多血,生到后来孕妇已经气息微弱,咬得唇上全是血印子。足足生了三个时辰,从日上中天到夜色浓沉,生生把个孩子憋得半死,好不容易生出来时,却见孩子浑身乌紫,拍也拍不哭,庄妙儿也力竭血崩,没多久就母子俱亡了。究其根本,全是庄妙儿此前顾念胎体而多食少动的缘故。
姜黄站在纪越身边,皱着眉头,脱口便道:“她不是生过两个孩子吗?”
纪越一愣,随即道:“姑娘有所不知,听四邻说,庄妙儿一心想生个儿子,她婆婆冒氏在她四五个月时就已经请人把准了此胎为男,因此一家人格外注意,她也不敢到处走动,生怕有个闪失。”
那也不至于把自己弄得胎大难产啊……不过,世间重男者确多,这倒是很说得过去。
孟嘉思索片刻,问了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是庄妙儿想生儿子,还是于家人想让她生儿子?”
堂中人讶然地看向孟嘉。
纪越踌躇片刻,“这……或许两者兼有,下官倒并不知道她们是如何思想。”
孟嘉笑道:“纪大人,你方才可是斩钉截铁地说,庄妙儿想生个儿子啊。”
纪越惶恐行礼:“下官惭愧。”
孟嘉道:“你并没有错,我也只是猜想罢了。凡事皆有根源,或为本性,或有外因,究竟如何,还需考量才是。”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庄妙儿曾经过继过两个女儿。且据庄升所言,小若仅仅两三个月就被抱进了老二庄高家,二外甥女小丫过继得更早,满月就跟了人家去。若只是想生子,生就是了,却难道对自己的女儿没有半点舐犊之爱?一定要把女儿过继出去。
她想不通,便觉得此中或有文章。
问完话,孟嘉并没有同往纪越府上去,而是道:“我不胜酒力,且神思倦怠,要往驿馆暂歇,就请席大人和荣大人代领了这一席。待我养回些许精神,下午好去于家看看。”
纪越忙道:“是下官思虑不周,大人远来辛苦,还是等明日再去于家问话吧。”
孟嘉摇摇头:“无妨,就今日。”
其实席必贤和荣恪皆已看过于家庄妙儿生产的地方,也看过摆灵堂而被烧了的那一间房子,深以为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不过是一间普通卧房和一间被烧得乌漆麻黑的屋子,不过为着官府调查屋子被封了,所以不曾收拾。其实,就算收拾了对案子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样的地方,早一天看晚一天看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这位小大人新出门来,想摆摆做大人的架子罢了,平白地折腾他们。
她不去纪家正好,看见一个丫头片子站在他们脑袋上颐指气使,心里就别扭!
席必贤和荣恪心里有此一想,因此只是假意推辞两句,就顺水推舟地应了。倒是纪越心里有点儿忐忑,连连向孟嘉告罪,言说此次招待不周,请她来日务必赏光。
孟嘉倒未作他想,直回了馆驿,立刻叫人准备饭食给庄升送去,连带着叫个妇人暂时住在驿馆里照顾小若。
她吃了饭,叫庄升来问他妹子过继孩子的因由。
庄升苦着脸,叹道:“我这妹子,她自小就柔弱,生下小若丫头来,满月时我跟她二哥去瞧她。我家那口子走得早,就她二嫂进了内房,说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儿,见了娘家人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说对不住孩子也对不住哥哥,请嫂子暂养这孩子几年,过几年仍旧付上一笔银子把孩子接回来。她二嫂被吓坏了,连说‘自己的骨血,怎么话儿说的’,她只是说,有人说这孩子生得不好,若不过继出去,恐怕这孩子早晚要出什么意外,吞吞吐吐的也不敢把话说全了……总之,那趟我们回了家,我妹丈于家老大于新枰就常带人上门来说这事。我们被闹得没有法子,只能让老二先把孩子抱了过来。于家此前倒是每月送银子上老二家来的,自从我妹子怀这一胎,每月还多送二百文。自从我妹子一去,于家也就全当没这孩子了。”
孟嘉道:“你到于家时,灵堂已经被烧了?”
庄升叹了一声,“是。”
“于家怎么说?”
“亲家老太太说,我妹妹昨夜出的事,不敢耽搁,暂且把尸首停在大堂,第二天一早就遣人到我家里来报了。于新枰伤心过度,伏在灵堂里整夜守着,将将天明时疲累昏睡过去,不料风吹入房,灯烛烧着了纸钱,又烧着了布角,等于新枰醒来时,火势已经不小,他见纸钱烧得屋里到处都是,立刻惊叫起来,忙着灭火,却已是迟了。那火越来越大,等四邻赶来灭火的时候,我妹妹、还有我那小外甥,都已烧得看不出人形了!再要往死者身上泼水灭火大是不敬,遂听了众人的话,只将四下浇熄,任由这一把火送他们最后一程了。大人,您说这巧不巧?我不相信,我妹子会就这样去了!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让我这做哥哥的见上!”
孟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你又是据何断定,你妹妹一定是被害死的?”
被问到这里,庄升突然显出了些犹疑。
孟嘉看出了他的异常,挑挑眉,“有什么难言之隐?”
庄升摇摇头:“没……就是……恐怕大人不信,觉得我不知好歹心里有病……”
孟嘉马上道:“升子大哥,你要知道,为妙儿申冤不算件天大的事,若是错过这回,很有可能就要从此石沉大海,即使含冤也只能如此了。所以你说话之前定要清楚,夸大事实绝不可取,隐情不报更会贻误时机,你只要说出你知道的,是非对错,我心里会有考量。”
庄升这才道:“初时我只是心里有个影子……是因为,我妹妹死后,我十分不满,和于家吵闹起来,后来官府也来了人,于新枰就暗中来了我家一趟,送了我一包银子,有二十两——我没动!一分也没动!别人都不知道这事,我恐怕他们以为我见钱眼开,是要勒索于家,所以不敢把这事禀报上去。只说是妙儿托梦,夜夜在我眼前诉冤。”
孟嘉哑然。
难怪,要换了一般的穷苦人家,得了这样一注小财,恐怕心里有气也只能作无气了。若是接着喊冤告官,最直接的推测就是银子没拿够,变本加厉想敲一笔大的。
于家送银子,完全可以理解为是可怜媳妇年纪轻轻就没了,说封口费也是牵强。
二十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照庄升一家的境况,打官司也未必争得出结果。不声不响,却有这么一笔现成的银子拿在手里。还闹什么?要不是贪心,就是真要争出一口气了。
孟嘉叹一口气,直言不讳道:“升子大哥,这几日相处下来,我明白你是一个朴实正直之人,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有什么话我不能同你转弯抹角地说。请你相信,我对你并无任何侮辱之念,我只是问你一句话——你是要一个真相,还是要一笔钱财?”
庄升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涨红着脸,局促道:“什么意思?”
孟嘉忙站起身来,解释道:“我实在别无他意,只是——你要什么,我便努力去争什么,不管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是为了妙儿,还是为了孩子。”
庄升涨红了脸,粗粗大大的人霎时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大人——我庄升,实在、救了你和那位公子,是我的运气,是我妹妹的运气!我一个猎户,自十二岁没了爹娘,跟弟弟妹妹相依为命,从小我妹妹就是个腼腆善良的好人,她嫁错了人家,已经让我后悔得要死,如今要是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枉落了九泉,我怎么还算得她哥哥!连个人也不是了……从她出事,我天天想着她死前会是个什么境况。大人,请你大发慈悲,救救我这日夜煎熬之人吧!”
言毕,重重地叩了一头。
孟嘉俯身去扶他,承诺道:“放心。”
孟嘉一行人将到鹿鸣村的时候,已是落日红耀,天已有些要黑下来的架势。
他们此行分作两三班,荣恪、席必贤是一辆车,庄升、小若和照顾小若的妇人是一辆,纪越和孟嘉同乘。此时见天色擦黑,纪越忍不住问道:“大人,下官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今日前往鹿鸣村,此案拖了并非一两日,等明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孟嘉笑笑:“一寸光阴一寸金,明天自然有明天的事。”
纪越:“可……我们是夤夜回城,还是——”
孟嘉道:“借宿鹿鸣村。”
纪越“啊”了一声,很是讶然:“借宿?”
孟嘉看向对面的中年男子,似乎全没意识到此举有何异常,从容道:“不可以吗?”
纪越尴尬道:“可以,可以是可以……但,从没有见过此例,下官失态了。”
孟嘉唇角微翘,“纪大人是优县的父母官,自然对分内之事了如指掌。我虽主理此案,究竟于经验上不能和大人相提并论,但随一点浅薄愚见行事而已。若有什么不妥之处,难免要请纪大人指教。”
面前之人是一位美人,且是一位手握权柄的美人,说话却又如此周全而令人熨帖,论起谈吐来,在他所见之人中,不论男女,皆称得上拔尖。若说此前他心里还有一点儿的尴尬或不快,也尽消散了。
嗐!不就借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