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响于家大门的时候,孟嘉特意叫庄升抱着孩子站在前头,并道:“你是这家的亲家哥哥,先打个招呼也好,登门拜访,理应如此。”
庄升只得应了,一手抱着小若,一手屈起指节扣门,“开门呐!有人吗?来个人开开门!”
“哎!”里头传来一个有些疲惫的男声,“等等!”
没过多久,就听见脚步由远而近的响声,忽而一停,两扇黑漆门豁朗而开,走出一个半露倦容的青年,眉目算得上清秀,二十有余模样。他见是庄升抱着小若,口气不善:“大哥——你怎么来了?还嫌闹得不够?把孩子也抱了来!”
庄升见了他,直问:“混账东西!这是你亲生闺女!我不该带她来?她难道登不得你们于家的门了?!我不跟你说这些——你娘呢?”
里头又传来一声略显老苍的声音,“枰儿,谁来了?这个时候!”
庄升比他要高些,因此开门后于新枰一眼只瞧见了他。听见母亲询问,这才觉得不对,扫了一眼庄升身后,立刻出门相迎:“原来是县令大人,还有京城来的两位大人!失敬失敬!光临寒舍,想必有什么赐教吧?屋里说、屋里说!”
于新枰的目光仅扫过了孟嘉一眼,见对方虽站在纪越和庄升的位置之间,衣锦簪金,却是个比自己年级还轻的公子,猜度他未必是个什么要紧人物,进去后自有纪越介绍,到时候再行礼赔罪也不迟。
纪越却不等进去,直道:“这位是刑部的孟大人,专门来结你家的案子,此前路上耽搁了一些时候,今天刚到,连夜来此,不可无礼。”
于新枰愣怔片刻,方向孟嘉打躬作揖道:“孟大人,小民不知道大人身份,多有失礼,请大人恕罪。”
孟嘉虚虚一抬手,温声道:“无妨,我等此时来访,恐怕要打扰了。”
于新枰听孟嘉说话,觉得此人音柔语软,有些异样,却又不敢放肆,只低头道:“不敢,不敢,各位大人,请。”
进了门,略略一扫,这一家收拾得颇为整齐利落,一色砖木结构,东西厢房连着正堂有五六间大房子,南墙根儿下用竹篱隔出一片菜畦,东厢西厢前面各辟出一小块地方,里头长得约莫是花草之类,已经凋的凋、落的落,光秃秃的枝干下头,连个腐叶也寻不见。若在白天,这家一定宽敞明亮,叫人一看就觉得舒适熨帖。奈何如今正堂被烧得漆黑的门板贴着官府的封条,西厢靠正堂的房门紧锁着,没有一丝灯亮,这时分竟有些阴森之感。
正堂被烧了,暂把东厢靠正堂的房子收拾出来待客。于新枰一边引着他们过去,一边向孟嘉解释道:“原是我二弟一家住在这边,后来他自立了门户,东边儿的房子就闲下来了。也就收拾收拾,暂且当个和邻居说话的地方。正堂是不能住了,就把我娘从堂屋挪了出来。幸好家里地方宽敞,还有些空房。”
孟嘉道:“看来此案着实给你们造成了不便,该尽快了结才是。”
于新枰回头看了一眼瞅着西厢房发愣的庄升,低头道:“大人是为我们家的事儿尽心力,我们还有什么不方便?只是大哥一向宽厚,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定要拿妙儿的死大做文章……叫我这个做妹婿的怪寒心的。”
孟嘉道:“骨肉情深,也该理解才是。”
于新枰听孟嘉话中似有偏向之意,便笑了一笑,道:“大人说的是,大哥跟妙儿多年兄妹……”
几人坐定,于新枰出了厢房门去,不多时同一个斑白鬓发的半老妇人同进门来,他手上端着一个大托盘,给孟嘉几人挨个奉茶。
妇人穿着素朴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是于新枰的母亲、庄妙儿的婆婆。她见了几人头也不抬,径自向堂前一拜,“民妇拜见几位大人。”
“起来吧。”孟嘉笑道,指指一旁的小若,“冒氏,你可认得她?”
冒氏应声起身,心下疑虑怎么这位大人却像个女儿家,待看清孟嘉所指之人时,脸色一变,向孟嘉俯首道:“认得。”
“本官有个疑惑,她既然是你长房长女,却为何要把她过继出去呢?”
冒氏顿了顿,恭声道:“不敢隐瞒大人,实是因为本地打卦奇准的罗半仙为这孩子卜了一卦,说她与我儿新枰,也就是她父亲八字相冲,若是个男儿则两下无恙,是个女儿却要两下俱伤,民妇无法,只能出此下策。”
“原来如此。”孟嘉点点头,转而又道,“那二女又是为何呢?难道也是八字冲犯?”
“回禀大人,正是。”
孟嘉听见,指间的茶盏盖子“叮”地一落,冷声怒道:“一派胡言!”
冒氏慌忙一跪,诚惶诚恐道:“民妇不敢欺瞒大人!”
孟嘉冷笑一声:“恰巧,本官对卜算一道也有几分兴趣。请令郎把那位罗半仙找来,本官倒要瞧瞧他有几分道行!”
冒氏不明白,为何这个小大人来查庄妙儿的案子,却揪上了罗半仙和过继的事情不放,但罗半仙早无下落,何处去找?只得回道:“罗半仙两月前就不见了踪影,村中人都不知他往何处去了,许是去游方了吧……实在找不来,大人息怒。”
“竟是如此。”孟嘉似乎甚觉遗憾,“看来我们来迟了。”
席必贤打了个哈欠,心里觉得孟嘉这一举实在多余——他一个外行也知道,查这案子么,一是火,二是尸,只要一样有问题那庄妙儿死得就不简单。问题是大理寺的人也看了,被火烧过的正堂看不出来任何异常痕迹,大人小孩儿的尸体都成了灰,就更没什么查头儿了。就算有猫腻也查不出来,没准儿闹腾来闹腾去还要沾一身腥。
这趟差,本身就是此地县官犹疑不定招来的,该结案么,走完过程就老老实实结案呗!
这位仗着太和长公主的势,说遛他们俩就遛他们俩。也怪他们没靠山,认倒霉吧!
该跟跟,少说话。
但这时候,席必贤有点儿熬不住了——昨晚打了半宿麻雀牌,净输,气得他后半宿也没睡好,这时候倦怠上来了,他忍不住道:“大人,天色已晚,是时候回城了。”
孟嘉笑道:“我欲借宿此地,两位的意思呢?”
席必贤有些惊讶:“借宿?”
这偏远之地缺食少炭的,在这里借宿??
荣恪也干笑一下:“恐怕打扰当地百姓吧。”
“借宿人家每户二两,由在下出。若二位不愿留下,回城亦可,恕我不能相送了。”
得!有名有实的尸位素餐还是无名有实的尸位素餐,选吧!
凑合凑合,全当造福百姓了……
人太多,于家显然住不下,于新枰引了其余人另找住处。只剩了孟嘉、姜黄两人留在于家,待其余人走尽,孟嘉取了钥匙,径直把西厢房紧锁的门打开了。
“这就是庄妙儿的卧房?”姜黄放下烛台,四下一看,诧异道,“阴森森的,我们为什么要住这里?”
孟嘉端起烛台,向床边走去,低声道:“看看她生产时会是什么情境。”
房内唯一的架子床摆放在东南角,吊着水红纱幔。靠西墙是一排箱柜之类,正对着门摆了一张八仙桌,想必是因着生产,往北墙边挪了一些。床尾处摆了一张小杌子。
孟嘉抿抿唇,坐在了床沿。
姜黄惊呼:“大人!”
孟嘉向她招招手,“无妨,过来。”
姜黄走过来,见孟嘉把手中的烛台举在身前,那晃晃悠悠的火苗跃动着,将床上的一切照得昏黄。
孟嘉沉吟道:“烛火不会搁得这样近……”
她复又起身,往床尾走去,端着烛台在床尾立定,才咳了一声,“姜黄姑娘,你怕鬼吗……”
姜黄:“……?”
孟嘉指指床榻,“你能不能……躺一下?”
“……”
见姜黄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孟嘉把手里的烛台一递,忙道:“要不你来这里看,我去躺也可以。”
姜黄抿了抿唇,疑似白了她一眼。随即往床上躺去,按着孟嘉的意思调整姿态——“靠下一点,对!接近我这边!好,行了。”
孟嘉转头翻了翻,取出一床被褥扬手一盖,覆在姜黄身上,“……我看见过别人生孩子是这样。”
姜黄忍了忍,没说话。一刻钟以后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好了没有?”
孟嘉又将手里的烛台放低一点,瞧了瞧床上,点点头:“好了。”
姜黄立刻坐起身来,翻身下床。
孟嘉又在床上照了一圈,回身对她道:“行了,歇着吧。”
姜黄拂了拂衣裳,看她:“在哪儿歇?”
“这儿呗!自己拉床被子不就睡下了,说不定半夜三更的庄妙儿还给托个梦,直接把真相——”孟嘉笑眯眯的,见姜黄向她一摆手,径自往外去了,忙道,“诶、诶!开玩笑!我跟你开玩笑呢!”
其实她也怕鬼啊!!!!!
……
孟嘉和姜黄在于家东厢三房靠南那一间里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等纪越等人一到,便要在于家设堂问话。
孟嘉、纪越、席必贤、荣恪挨次在昨夜待过的于家东厢房内坐定,先传的是稳婆倪氏。
倪婆子五十有五,头发花白,适中身材,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杏眼柳眉的美人,衣裳头发打理得干干净净,腕上戴着两只银镯子。以她二三十年远近闻名的丰富接生经验来说,这个打扮已经称得上素朴了。
少叙闲话,孟嘉开始切入正题:“倪婆子,本官问话,你要想好了再回答。”
倪婆子伏在地上,倒还算镇静,低声道:“是,老妇不敢瞒着大人。”
“庄妙儿当日是何时开始生产?”
“近未时。”
“何时娩下胎儿?”
“约莫是戌时初刻。”
“孕妇状况如何?”
“小妇按说业已足月,又有两次生产经验,然此次许是自以为有了两胎经验,不甚注重饮食节制,以致盆小胎大,少不得难产。初时痛苦万分,渐渐地没了力气……”
孟嘉一连问了十几个,皆是寻常要点,许是这些问题已经回答过多遍,倪氏言语顺畅有条理,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孟嘉一点头,笑道:“好,你答得不错。”她又指指隔壁,“暂且隔壁少歇。”
倪氏原本心里打鼓,被孟嘉这一套问下来,却并没有任何为难之处,终于听见孟嘉让她退去,少不得松了一口气,跟着姜黄同到了隔壁厢房。里面茶水皆备,并有庄升领着小若在里头玩耍。
思及这孩子也是她接下来的,又是那样惨凄身世,倪氏一见她圆乎可爱,心里少不得对她多些爱怜,上去和庄升见了礼,寒暄两句,便道:“升子啊,你妹妹……天可怜见的,那么个好孩子去了,多叫人伤心!可活着的人总归还得好好活着,也要为孩子多想想,这么闹下去,叫在于家二房搁着的丫头怎么办呢?难道这个是骨肉,那个就不是了?别拗着了,听我一句话!”说着,把小若抱了过来,给她擦了擦清涕。
庄升红了眼圈:“婶子,我知道婶子是个宽厚人,平素我妹妹也说起你的好处来。可如今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连个尸首也没叫我见上!我怎么甘心呢!我怎么不疑心于家做了什么手脚?就算老太太是慈和的,焉知于新枰他——婶子,也算了……这回再没个结果,只当是我妹妹福薄命浅罢了。”
倪氏道:“你那妹夫,虽说读书读得人木了些,其实倒也——”
话未说完,隔壁“砰”地一声,传来瓷器摔裂的一下惊人响动。
倪氏吓了一跳,下意识扭头,口中道:“这是怎么了?!哪位老爷动这么大气?”
庄升也贴近壁侧去听了一阵,半晌道:“……像是孟大人生了大气了!姜姑娘,不知道现在问的是谁?”
姜黄出去略转了一转,回来漠然道:“稳婆莫氏。”
倪氏眼皮一跳,心里犯嘀咕——难道,莫婆子那里出了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