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航发来药厂账目。
徐悠看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头疼,匆匆下楼捧了杯水上楼准备死磕到底。
张姨在楼下高喊三声她才应了句好,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对方问的是什么。
直到张姨端着两碗甜薯酪上楼,她还埋在成堆的数字中。
本来高涨的情绪随着数字支离破碎,最后像没骨头的娃娃一样趴在桌上。
一边痛恨自己不学无术,一边又庆幸当初听话选了文科。
看数字就头疼,还真应了爷爷徐镇远那句话:你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一点儿经商头脑都没有。
张姨坚持守在旁边一副她不吃就不走的架势。
不好让长辈一直等,徐悠只能快速吃了两口,连连点头说好吃,张姨才带着姨母笑下楼去了。
两碗甜薯酪下肚,她彻底放弃了账目,确切地说是放弃了自己。
根本看不懂,谁要是在账目上做手脚把药厂卖了她都不知道。
唯一能肯定的是亏损。
第一次对自己绝望,深深的挫败感折磨着神经。
那些宏图伟绩一瞬间就被撕得粉碎。
看来父亲选择弃商从文也是对的,现在不知道和哪个女人在哪个大洲逍遥快活呢。
愁什么,皇帝不急公主急吗。
这样想着她更不愿向陈至诚开口了,自家人都指望着卖女儿得解脱,凭什么要外人帮忙。
徐悠擦擦嘴扔了纸巾,一头栽在床上。翻身正对上床尾的红木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
其中有些发黄的书脊看上去有年头,她抽出一本,居然是《诗经》。
许久没见到线装书了,纸张发出脆弱的声响。
她小心翼翼翻看,页边微微泛黄有些翘起,一定是有人经常翻阅。
不探究是何人,目光落在题目《汝坟》。
指腹摩擦过页脚,黝黑的墨点浸透书页,四周生出细微触角,牢牢抓紧,生怕遗忘。
看来这一点,也是痴情。
从《汝坟》到《绿衣》,从《关雎》到《静女》,每一首妈妈都教她背过。
耳边有个女孩跟着背诵,那是小时候的徐悠。
女孩甜甜的声调读不出诗中酸涩,而时间把酸涩酝酿成苦涩再还给她。
生命这趟列车总有人下车,怕是有人到终点都未见君子。
而徐悠这趟列车只剩一个人。
书本合上,心头开了道缝。
疼痛如岩浆涌出地壳,所到之处皆成灰烬。
徐悠放弃诗集,回到电脑旁,还是没感情的数字好。
她盯着屏幕一遍一遍捋顺账目,尝试找出问题。
怎么说会计学也是文科,还不信了。
叮咚一声,徐航又发来最近三年的人事变动。
徐悠冷笑,抬举她了,看不懂。
扔了电脑再躺回床上,她决定睡一会儿。
闭着眼睡不着,脑子里都是北城乱纷纷的人和事。
“奶奶再喜欢你,家产也没你的份儿,少装。”
“你就是贱,爷爷都不认你,回来干什么,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二十岁了才想起认祖归宗,不觉得可笑吗,永安堂没你的份儿。”
“悠悠,相信我,这一生都只有你。”
“悠悠,我错了,你别走。”
“徐悠,你逃不掉,只要永安堂在你休想逃出去。”
……
一整天徐悠在房间,自己和自己挣扎,疲累地睡过去。
张姨轻叹一声收走碗碟,不放心,门留一道缝隙。
海市的夜晚来得比北城要迟得多,而陈至诚却早早回来了。
下午两点,这在北城也是没有过的情况。
苏北疆没皮没脸地打趣他,落得个被扔在路边的下场。
独自回来的路上他心慌得厉害,说不清什么原因,心里像猫挠似的。
下属公司那几个老家伙暂时谈不拢他并不急,可推门进屋没看见徐悠倒是急了。
张姨指指楼上轻声“一天没出来。”
陈至诚心领神会,来不及换衣服上了楼。
门开着,女孩裹在一团被子中像飘在天上的云朵,眼皮红肿着,看来哭了好久。
他像被锤了似的钝痛。
只稍稍压在床的边缘,伸手盖在眼皮上。
徐悠一睁眼,睫毛扫过掌心,他的心跟着跳了一下。
“睡了一天?”温柔地看向徐悠。
“我看不懂账,太笨了,难怪他要把我嫁出去。”手指一圈一圈地缠着被角,眼神飘过那本书暗了下来。
“看不懂就不看。”说着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见她还是昨晚那身衣服又说“出去吃,陪你买衣服。”
“不想去。”心情低落时什么都不想做。
她没出息地抹一把鼻涕,神色恹恹地望着窗外。
太阳早已转到另一边,似是也不想看见她。
陈至诚单膝跪地,上身压在床上,仰头望她。
“我的衬衫呢?”像是知道她会忘记似的,眉毛微挑着得意。
她眉心微动,答应了就要做到,这点自觉还有。
闷闷地嗯了一声,趿拉鞋着去翻书包“你出去我换衣服。”
谁料突然直接被人扛起,一瞬间心脏脱离悲伤的控制,悸动而温暖,甚至想尖叫。
“放我下来,陈至诚,放手。”虽然惊慌失措,但声音有了颜色,不似方才暗淡无光。
被抢亲般扛下楼,还好她没吃午饭,不然怕是要直接吐出来。
“张姨,我们出去吃。”说话时间她已经被扔上副驾。
张姨见惯了似的,摆摆手,进屋去了。
“我穿成这样怎么出去啊。”她扒着车窗像被囚禁似的哀嚎。
只有一件睡衣,这样出去和光着有什么区别。
陈至诚不理会,车子直接窜了出去。
徐悠脑袋懵着,动作太快了来不及反应。
悲伤也来不及跟随就留在那间屋子里,她只觉得呼吸轻快了。
车子沿着街道速度渐渐放缓。
飞机落地那日是半夜,只能在黑暗中借车灯依稀辨认这座城市。
路边的椰树和翻涌的浪花,她不由自主倚靠车窗,任由海风吹乱头发,心情畅快不少。
“晚上这里更漂亮,一会儿带你过来。”陈至诚边开车边介绍。
徐悠自然知道陈至诚的良苦用心,换个地方,心情好多了。
她点点头,嘴上却想扳回一局“衣服上一股烟味儿,熏死我了。”
刚刚趴在后腰上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草味儿,已经盖住了她最喜欢的松柏香。
陈至诚微微皱眉,“你帮我脱。”说完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已经伸到她面前。
徐悠捏着袖口和衣领帮他褪了一半,陈至诚再换另一只手,两人配合着才把西装脱下来。
他反手扔在后座上,又指指脖子。
徐悠倾身上前,松开领带,学他的样子也扔到后面,回身又望向窗外。
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让人多了些手足无措。
车里的温度也比刚才高了,热得脸微微发烫,她垂眸盯着猫猫拖鞋不敢看他。
“这就完了。”
徐悠心里骂着解开两颗衬衫扣子不耐烦道“行了吧。”
陈至诚嘀咕一句“还得把你关洗手间里。”肩膀上挨了一拳他反倒笑出声来。
徐悠也笑了,想想那件事就发生在昨天,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们好像也认识了很久很久。
车子已经进入市区,海滨城市的特色凸显出来,无论到哪里都满眼绿色,而北城不到夏季始终灰蒙蒙的。
“吃什么?”陈至诚侧耳询问。
“都行,不挑。”徐悠第一次来,自然听他的。
停好车子,陈至诚拉着她七拐八绕地进了一个小胡同,还没到门口就闻到饭香。
店面不大,只有楼下四张桌子,楼上六张桌子,因为不是晚饭时间人不多。
他们挑了靠窗边的位置并排坐下。
老板认识陈至诚,赠了两杯鹧鸪茶。
古人经常用鹧鸪写逐客流人之情,如今她也算是了。
这茶入口带着清爽的甜,回味又带着青草香,甜味中和了酸涩与苦楚,很是提神。
徐悠看菜单的时间陈至诚已经点好了。
特色砂锅粥,炒米粉,河粉,叉烧……一应俱全摆了满满一桌子。
“鸽子粥,这家特色……”不等陈至诚说完,她已经伸勺子了。
要不是有那两碗甜薯酪早就低血糖晕过去了,此时却完全回忆不起甜薯酪的味道。
食不知味,徐悠笑自己。
陈至诚看她狼吞虎咽也没计较。
“叉烧也很好吃,还有烧鹅香而不腻。”
掰开方便筷子,互相摩擦摩擦递给她。
身边走过两个人深深地看了徐悠一眼,陈至诚警觉地盯着两人直到对方收回目光才作罢。
而全程她都低头喝粥,顺便拎起一只烧鹅腿吃得嘴角直泛油。
陈至诚替她擦擦,捏起小下巴嘱咐“下次难受可以给我打电话。”
松开手,也给自己盛一碗粥,垂眸道“随时随地。”
稀松平常,可语气笃定。
一直强压在心底的酸涩弥漫开,他是喜欢自己的吧。
从火车意外相遇,到那次论坛会巧合,再到飞机上掩护。
事到如今,彼此不知家庭背景、身份地位,他偏偏每一次都郑重承诺,仿佛自己之于他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而徐悠扪心自问是动心的,她骗不了自己。
这样对吗,她怀疑自己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面对陈至诚的帮助还想过要撇清关系,现在怎么就……
思忖再三还是算了,她总是有逃避的果敢,少了面对的勇气。
“想什么呢,吃饭。”徐悠再抬头,陈至诚已经吃完了。
“你吃的好快。”她回忆仅有几次的共同用餐经历,陈至诚吃饭总是扎实又稳当,和一个人很像——外公。
面前碟子里又多一块粉蒸排骨“你慢慢吃,我习惯了。”
“你当过兵?”火车上那三个人喊他老班长,她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陈至诚点头承认“当过八年兵,十八岁就走了。”
她脑袋一转,感叹道“刚回来三四年的样子。”可是看他在飞机上整理的资料,都不是短时间能学会的。
像是看出她的疑问,陈至诚擦擦嘴补充“我家里都是学医搞药的,在部队我也会忙里偷闲学一下,只是没有考大学而已,不算精通,工作够用。”
只这几句话她就对陈至诚生出无限钦佩。
徐悠知道当兵有多苦,在艰苦训练的空隙挤时间学习,要有异于常人的毅力,何况大学没念就接触有专业深度的药学。
“只是学点皮毛。”陈至诚自谦着。
在他看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是管理岗不是技术岗。”
他目前只能说这些,没实现的不好妄言,免得落空被人嗤笑。
“华济神州近两年发展很好,你在这样的公司一定是有能力的。”她捧着水杯嘟囔着。
从这段时间接触她猜测陈至诚应该是华济的高层,至于多高她没有概念,怪自己无知,也难怪那几个姐姐不喜欢自己。
陈至诚挑眉“是吗,那我还要更努力才行。”忍着笑满了杯茶。
徐悠也憨笑回应,看来人与人的差别真的很大。
厉峥大学期间也口口声声要去当兵,家里把路都铺好,他又退缩。
而当兵的原因也很可笑,大学专业不是他喜欢的,不想念了。
这样一对比,徐悠突然有些卑微,觉得自己不配喜欢他了,还好刚才没问出口。
本来还不错的心情因为一个问题幻灭了,逛商场都心不在焉。
挑了几套衣服,又给陈至诚买了衬衫,她没心思再走下去了。
花的每一分钱都不是自己挣的,她果然是个草包。
车停在海边时她还愣愣地没有回过神。
“下车。”陈至诚拉开车门,摸摸她的脑门“不难受吧。”
她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