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歌舞伶人列次入殿,各司其职地舞蹈演奏起来。
因为这是一场宾客不多的私宴,所以乐人们所歌所舞并非雅乐也非燕声,而是郑卫之音。
平心而论,庆轲自己就是卫国人,对于儒生们动辄贬斥郑卫民谣为淫词艳曲的口吻,他颇为不满。只不过,他也不会出言驳斥就是了。因为比起音乐,他还是更喜欢读书和练剑。
从前的庆轲在不喝酒的时候,算是个安静的人,如今却大不一样了,现在的他总是在意识清醒时侃侃而谈,少数意识朦胧的时刻则显得沉默寡言。
才饮两杯酒的庆轲远还不到醉的程度,他现在耳聪目明,即使一堆乐器同时奏响,也能分享哪个是箫、哪个是琴,哪个是……筑。
循着这声音,庆轲侧目一看,发现高渐离正坐在大殿偏僻处击筑。
他的双目被一条大约有成年男子半个手指长的黑色缎带遮住,略长的的发带与同样颜色的头发融为一体,在大面积黑色的衬托下,倒显得高渐离的脸有点儿接近于病态的苍白。
许久未见,高渐离就以这样的姿态再次出现在庆轲眼中,让他感到十分荒唐。
是纯粹的炫耀技艺吗?是为了向宾客展示高渐离的音律造诣高超,哪怕目不视物也能奏出动人的旋律?
还是意在警示?是燕丹想通过贬低高渐离的方式来间接达到警醒自己的目的?
庆轲立时三刻想不出太子丹作此行为的真实目的,但无论是何种,鄙薄之意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他想保持冷静,可那份根本不属于他的怒气已经炸开,根本压制不住。
他艰难忍耐了一会儿,终是放弃挣扎,拍案而起道:“太子殿下,臣不胜酒力,想先告退了。”
“这……”太子丹看众宾客一眼,似是有些为难,不过他还是“体恤”道:“这宴会本就是为了给庆卿接风洗尘才有的,既然你累了,那便散了吧。”
“谢太子。”庆轲皮笑肉不笑地向燕丹称谢,又道:“只是臣与渐离兄日久未见,不知太子可否容我兄弟二人小叙?”
燕丹面容和煦,“这是自然。”他举杯向庆轲敬酒致意,庆轲回敬。二人心中虽暗潮涌动,但表面上都一派云淡风轻。
虚伪的客套过后,燕丹就差人护送庆轲和高渐离离开,他给庆轲安排的住处还是从前的那个地方。
等二人到达住处后,高渐离蒙在眼睛上的缎带早已经被取下了,此刻,他正坐在庆轲对面,目光幽幽地打量着他。
庆轲被看的有不自在,只得故作自然地问询道:“近来过得如何?有被谁为难过吗?”
高渐离轻缓地摇了摇头,“没有,你呢?”
“我么。”庆轲轻笑一声,“平平无奇的经历,没什么好说的。”
确认高渐离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没遭旁人欺负,他也算松了口气。看外面朗月高悬,庆轲便辞别道:“天色已晚,我刚才多喝了两杯酒,这就去睡了。你我朋友之间不必客气,你就在这儿随便捡间房间对付一晚,如何?”
高渐离微微点了点头,“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庆轲冲他笑了下以示亲切,之后便转身离开,向自己的卧室走去。他的步子很快,三两步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高渐离望着庆轲离去的方向,内心很是复杂。他有很多话想问,无奈说不出口,只能寄心事于音律。
说来在庆轲离燕的这段时间里,渐离并非无所事事,而是专心钻研乐曲。或许是因为一般的演奏对高渐离来说已经没有难度,所以他就尝试着遮住眼睛盲奏,倒也有所进益。
而今筑犹在案,所发之音与方才相比,却是换了个调子。
筑声慷慨悲凉,并不适宜在欢庆的宴会上奏响。可太子有吩咐,令渐离不得不屈从,只好临时编了曲还算欢畅的曲子凑数。
现在没人再强制一定要演奏什么了,心中郁气不解的他就放弃了回房睡觉,开始纵情的弹奏起来,也不在乎会不会打扰到庆轲。
筑声时而低沉哀婉,时而高亢激昂,余音绕梁,不绝于耳,让关门躺在自己卧室里的庆轲完全听得见,还听的一清二楚。
若是风和日丽的白天,他兴许还能有闲情逸致,静下心来侧耳倾听。只可惜现在他实在困倦,即便再美妙的音律传入耳中,听着也和锯木声没什么两样。
开始庆轲还能忍耐,想着等人奏完就好了。可那筑声久久不停,搅的他根本睡不好觉。
一直到了子夜,庆轲终于受不了了。正当他穿好衣物,欲出门去找时,鼓奏声却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这不禁让他怀疑高渐离是故意的,可为什么呢?
是气自己当初将他弃之不顾,还是察觉出了什么?亦或是二者皆有?
庆轲突然感到一阵心累,回想之前在赵的生活,虽然屋陋衾寒,风餐露宿,但他过的更舒心。
那边的人大都单纯,就算是讨人厌的周犬子,也不过是个把坏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傻子。里头唯一称得上心思多的,就只有蒙毅了,虽说他秘密不少,但平日里说话也是直来直去,从不会把气憋在心里。
乍回到燕国,所遇见的每个人不是笑里藏刀,就是心怀不忿,这怎能不让他感到心力交瘁呢。
他越是累,就越愿意回忆往昔,而一想到往昔,就难免会连带着想到蒙毅。
“蒙毅……”庆轲喃喃道:“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样了。”
“阿嚏!”
远在上郡的蒙毅狠狠打了个喷嚏,他身旁的蒙恬见了,忙关心道:“你怎么了?”
蒙恬是特地从都城赶来上郡的,在面见完王上后,就赶来了亲兄弟这边。
“许是这段时间一直忙着赶路,颠簸的吧。”蒙毅不甚在意地答了句。
蒙恬点头,深以为然,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近来辛苦了。”
蒙毅微笑,“恪守本分罢了。”
话虽这么说,可这一通折腾,也着实令他受了不少累。过去几个月,他先是奔赴赵国迎请君主,其间还为刺客的事忙前忙后,刚理出了章程,连片刻歇息都未得,就要快马加鞭护送君主归国,累得几乎要晕过去。
而且这还不算完,蒙毅发现王上最近似乎开始看重起自己了,空闲时也多爱召自己随侍左右。
有这种机会,蒙毅自然乐意的,于是更加积极的进言,且所言之事,也常常能得到王上的肯定。
由此,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变得越发和谐起来,能谈及的事情也变得越来越多。
几日前,王上曾向他说过扶苏的事,言谈中,所传达的大概意思就是说扶苏作为长公子已有十五,到了该纳妃的年龄。
嬴政提及这件事的时候,在场的人除了蒙毅,还有廷尉李斯。这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可蒙毅唯独对一点想不明白,那就是王上为何要问他们俩所知好女有谁呢?
不过,关于此事,说他完全不明白也是假话。其实他已隐隐猜到几分,只是还不敢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