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Eileen眼里，她的上司Mos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心老板。严于律己，宽于待人，是个工作狂，对待部下却很宽容，经常给大家点咖啡外卖，偶尔也会点价格昂贵的下午茶招待同事。下达的每个任务指令都清晰且明确，无需他们做多余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他们将自己负责的那部分做好就可以。

适逢节日就有休假，在这个律师们普遍加班加点通宵工作的业界称得上奇迹，同事们茶余饭后聊的除了案件还有对自家律所什么时候倒闭的担忧，大家都说，这间律所只是大小姐哄男友开心的，等到他们结婚，老板恐怕就要天降TN集团法务部主持大局，而他们只能祈祷新来的顶头上司也能与前任一般大方。

唉……她边想边叹气，给老板发了信息汇报完情况，收拾东西下班。乘电梯下到车库，往停车位走了没几步，就看见自己的奥迪A6旁边停着老板的劳斯莱斯Ghost，她倏地陷入沉默，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探头，驾驶座没人，她刚松口气，身后传来声音。

“Eileen？你在看什么？”

她回头，满脸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而她的老板手里拎着一个纸袋，笑眼弯弯，学她一样张望四周，她忍住吐槽，鼻翼耸动，闻见熟悉的几条街外汉堡店里芝士牛肉汉堡的香气。

或许是注意到她停留在纸袋上的视线，Mos抬起空闲那只手，竖起食指比在唇边，笑道，“别向Poly告密哦。”

沉默是今晚的地下车库。

Eileen感觉自己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她不知所措地低下头。Mos并不在意地摆手，“下班了就早点回去吧，今天辛苦了。”他掏出车钥匙开锁，余光瞥见她还停在原地，将纸袋搁到引擎盖上，语气淡然，“怎么？还委屈上了？”

她沉默着摇头，抬头看过去，那张温和的面庞此刻流露出几分冷硬与讽刺，却并不显得违和，好像他生来就是这幅有些刻薄的模样。女人沉下声音，“不管您怎么想我，我现在只为您一个人工作。”

停顿半晌，她继续道。

“其实我很敬佩您。”

Eileen一口气说完，不顾老板反应，掏车钥匙开锁，拉门放包，握方向盘脚踩油门，一气呵成地飞速逃窜。

只留下Mos回味着她的“敬佩”，嘴角上扬勾出一个近似于嘲讽的弧度。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拆开汉堡包装，想起Daeng临走前同他说的话。

Ciarda离开后。

他们还坐在便利店外面的座位上。Daeng到底忍受不了这股沉默先开口：“哥！你和我有资格对她这么说吗？至少我们应该对她愧疚吧！”

Mos难掩厌烦地看过去，“还要怎么做？陪着她胡闹，把一切都揭穿，大家一起吃牢饭？我们好不容易获得现在的一切，就要因为她一个人全毁掉吗！”

“Ciarda根本不知道她的敌人是什么东西，你和我还不清楚吗？我求你乖一点，别给我惹是生非，我已经很累了，Daeng。

“我只想看着你出国，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他伸手，抚摸他过度烫染而毛毛糙糙的头发。Mos看着他露出与那孩子如出一辙的不服气的表情，只是叹息：“我只剩你一个家人了。我也只剩下这一个愿望了。”

Daeng沉默着不吭声，过半晌才说：“她总说‘直面错误才可以向前进’，哥，我要怎么走下去呢？对她受的伤视而不见吗？那和那些仗着权势逃脱惩罚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Daeng！”他终于动了火，声音沉下去。

打耳洞戴棱形耳饰，染过分显眼颜色的头发，在自己身上染图案嚣张的纹身，他借此武装自己，他今年不过十七岁，说到底还是个未成年。哥最喜欢的小孩不是他，但留在他身边的孩子只剩下他。

Daeng垂下眼眸，看着自己鞋面上的一滴血，褐色的圆点，不知何时落上去，又不知何时干涸掉的Ciarda的血：“哥，当初我们给了Ciarda的家人很多钱对吧？但为什么她的姐姐又跑进夜店当小姐只为还贷款呢？”

“她并没有说错啊。既然生下了孩子，父母们就该担起责任吧。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承担这些代价？

“生活不如意却将气撒在孩子身上的父母，没尽心养育却要求孩子千百倍回报的父母，孩子受了委屈却只能让他们忍耐的父母。

“你和我，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被这种人生下来？”

以前家里条件不好，爸酗酒，每回发起酒疯妈妈总要被打，他四岁的时候，她跑了，留下他和身体不好的妹妹。等到他六岁，爸有天喝醉酒从楼上跌下去，死了，他一个人照顾着妹妹，想方设法赚钱让两个人活下去。

他脑子聪明，帮写作业，考试时给有钱小孩打小抄，他人也机灵，老师抓不到他。妹妹还小，拜托邻居照看，后来他偶然撞见邻居小孩拿汉堡面饼诱惑妹妹脱裤子，他怒不可遏，带妹妹回家，从地板夹缝里拿出自己藏的钱，牵着妹妹去快餐店买汉堡。

她胃口小，只吃一点点，然后就让他吃。面包有点干也有点硬，沙拉酱很少，生菜叶子上有着像是被虫蛀的洞，牛肉饼很干巴，没他以为的那么好吃，但比起平时吃的那些菜汤饭又美味很多。

他没和邻居撕破脸，只用了点小手段让那个孩子转移了目标，后来他被一个家里有点□□背景的女孩的家里大人砍了几根指头。他从街坊们的议论中确认消息，不甚关心地经过他们门前，思考妹妹接下来该怎么办。

隔墙彻夜不休的哭声一个星期后消失，他有了新邻居，但前车之鉴，妹妹交给谁照顾也不放心，直到他们的妈妈又回来家里。

然后他的妹妹生病，进医院，重症监护室，做手术，住院。他去了Eden，校长给出一笔巨款买断他与家人的联系，妈妈拿走了钱，向他承诺自己会照顾好妹妹，他不被允许外出，也没有方法与家人联系，终于找到机会偷溜，他去医院，从护士嘴里得知妹妹的医疗费已经停缴一段时间。

母亲拿钱跑了，他并不意外，他提前做好了准备，没人能拿走属于他的钱。但他还是有点失望，他回到了Eden。

每个孩子最初都想着离开，最后他们都会回来。他年纪最大，自觉承担起照顾他们的责任，让他们免受更多的责难。偶尔，他也会怀念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他们都是被世人认可的天才少年，虽然也有互相看不爽的时候但更多时间，这种默契让人上瘾。

他将座椅往后调，倒下去，看着头顶上方这片造价昂贵的星空顶。好梦幻，比他当初拿夜光贴纸弄的劣质星空顶真实太多，几乎让人目眩神迷。

虽然那是他无意为之。当时他为了哄妹妹在路边摊买了几包夜光贴纸，准备贴在病房天花板上，让终日躺在病床上的妹妹目之所及不再只是一片单调的白。护士小姐心善，他承诺等妹妹出院他会回来将贴纸弄干净，她便没说什么，也可能是因为妹妹病得太重，她不忍心。

贴纸没用完，被他揣兜里拿回来，蹲车里监视任务对象的时候无聊，随手将剩下的贴纸贴在了车顶棚上，Ciarda来接班的时候很不爽，她平时待车里最久，已将它看作她的所有物，她抱怨这会扰乱她注意力，端着泡面进来的Daeng一声“哇塞”打断她的喋喋不休，没心没肺大叫：星空顶哎！

女孩嘴上那么说，也没动手把那些贴纸撕下来。毕竟她终日对着显示屏，偶尔抬头看见一片绿油油的星星月亮，倒也奇异地抚慰人心。

那是辆随处可见的面包车，并不起眼，停在角落。看起来是如此，却内有乾坤，除了驾驶座剩余的座椅全被拆除用来放电子设备，Ciarda盘腿坐在地上，键盘就搁在腿上敲敲打打，一双眼睛盯着五、六块显示屏，及时通过耳麦向他们汇报最新情况。

任务结束开车回去，等红灯时，遭遇警方盘查时，他闲来无事仰头去看，就能看见头顶上方那片劣质的星空，那是他们为数不多不争吵共享同一片宁静的时刻。

几年前，为了销毁证据，他们将车开到荒郊野岭烧了。有天他开玩笑同Poly说起过去在车顶贴星星贴纸。是他当时的表情看起来很悲伤吗？第二天她就将真正的星空送到他眼前。他以为那只是辆新车，直到大小姐将座椅放倒，他们并排躺倒，目之所及单调的车顶发生变化，飘渺的星空骤然呈现在眼前，他难以忍住惊讶，情不自禁伸手摘星。

她语气温柔地问他喜欢吗？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片星空，张口说谢谢。她单手撑着脸，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笑了起来，说你喜欢就好。

他开车去找Daeng，孩子气地给他展示。他还跟以前一样惊讶大叫，他们躺着看头顶的星空，Mos听见他说，哥，原来真有星空顶啊……

他应该回答什么呢。

他看着星星，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