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奔涌着。
亚利瑟抿住唇，扬着脑袋瞧着他们欢呼雀跃着从远处奔过来。
那股和他身上的灰泥类似，却又远远超过的气味像是溪水般向前翻涌着，其间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味，呛得亚利瑟不自觉揉了揉鼻子，听得他们如此喧哗着——
“赞美吾神！快、快去教堂祷告！”
“我就知道祂会救助我们的，瞧瞧，祂的神迹又一次出现了！”
“神迹啊……神迹！”
他们大声叫嚷着，离得更近了。
注视着人群里那些涨的通红的面孔，亚利瑟撇着眉瞧着他们扭曲的面容，看着他们将自己的眼睛和嘴挤成一团。
看不出颜色的布料包裹着他们的躯体，那叮叮当当的声音便随着距离的接近，响彻的更加剧烈。
“看到什么了吗？”菲利普压低嗓音，抓着亚利瑟的手稍稍用力。
“一群，不，至少二十多个人正冲这边冲过来，我并没有看到他们头顶上有什么……”亚利瑟回应道，他的视线转动着，蓦然倒吸一口凉气。
“……菲利普。”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古怪，“人的嘴里……能吐出硬币吗？”
在这二十几个人中，正中间的两个人合伙抬着一个小孩的躯体，他们抬着胳膊，随着人群的移动时不时落下，凭借着仰视的视角，亚利瑟并未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这份‘意外’。
棕黄的发丝掩盖了那孩子的面容，只露出一张异常红润的嘴唇时不时张开，然后吐出一枚亮闪闪、崭新的阿斯币。
“哈？”菲利普困惑的扬起眉头，他偏着头竖着耳朵倾听片刻，又一巴掌呼上亚利瑟的脑袋将人身子压低。
那群人过来了。
杂乱的脚步轰轰响着从亚利瑟脑袋顶踏过，他垂着头，脸颊将将擦过身边的灌木丛。
强烈的气息混杂着愈发狂热的人声将他和菲利普围困个严实，亚利瑟单手掩唇，却是忽然又用力的嗅了嗅空气。
——某种像是酒香又像是腐烂的粮食味混杂着飘散其中，贴进了他的鼻腔。
有点熟悉，不。
是过于熟悉了。
亚利瑟猛然抬起头，恰好对上一枚阿斯币从天而降。它翻滚着落在地上，刻着初代女皇的面容正对上亚利瑟。
这位优雅的女士仍旧弯着唇角，向所有注视着阿斯币的来客回以微笑颔首。
亚利瑟咽了口唾沫，俯身向那群人来时的道路上看去——
“菲利普。”他忽然低声叫了起来，“阿斯币上的那位初代女皇陛下的形象，是睁眼还是闭眼？”
“嘘。”菲利普并未回应亚利瑟的问题，他拧着眉犹豫片刻，开始弓着腰身向后退。
他尽量无声的向后指了指，示意着亚利瑟先同他一起离开这里，周围的枝条被他轻轻拔开。
亚利瑟收回目光，僵硬着脖颈点了点头，他向后退着，胳膊肘无意刮在灌木丛中发出莎莎的声响，在这片喧闹的人声里显得微不足道。
亮白的短刀蓦然被菲利普从腰后拔出。
下一瞬，一条黝黑粗壮的胳膊向灌木丛伸了过来，揪向亚利瑟的头发。
于是短刀轻飘飘的砍了过去，几滴血落在了亚利瑟的发梢上。
“走！”菲利普站起身，一手捏回自己的短刀一手将胳膊架在亚利瑟的肩膀上，借亚利瑟为自己的手杖。
两个人立时跌跌撞撞的向前冲了出去，他们身后那群人却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木偶戏，站定在原地注视着他们。
“啊。”被砍中胳膊的男子张大嘴巴，“他们不接受吾神的恩赐吗？”
“他们不接受吾神的恩赐吗？”他身后的人跟着复述道。
“他们不接受吾神的恩赐吗？”他们周身的人跟着重复道。
叮。
圆滑的阿斯币从小孩口中吐出，当的一声掉落在地。
他们僵直着站在原地，直到道路左侧出门的居民发现了他们，站在院子内厌恶的叫了一声。
“吾神庇佑，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在这么懒惰下去，即使是吾神也不会原谅你们的。”
“不会的。”胳膊受伤的男子答话道。
“我们已经得到了吾神的赏赐。”他扭过头，直愣愣的盯着那个居民，忽然大笑着展开双臂，又将双手收回胸前，带头向教堂冲去。
“神迹——我们已经得到了神迹——”
他们又一次欢呼起来，将那个孩子高高的举在半空中。
居民瞥了眼他们的背后，看着那同平日比只多了几块石头的道路，烦躁的皱了皱眉头。
“……啧，真是的，他们又开始一大早乱说胡话了。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被吾神厌弃的。”他不满的嘟囔着，随即将房门打开，满面笑容的看向自己背后——他正是黑影小姐选择借用停放灰驴院子的主人。
“小姐，他们已经走了，您看……？”
黑袍垂落，随着黑影小姐的动作在半空中飘忽着，她歪过头，翠绿的眼瞳瞥过那群吵闹着向前冲去的人们。
“非常感谢。”她轻声笑着，将存放在木板上的那个深红色皮革钱袋递了过来。
原本用来遮挡面容的兜帽早在进屋时就被黑影小姐摘下，她撇着眉，目露疑惑。
“他们看起来真是……太吓人了，这附近还有别的居民吗？”黑影小姐询问着，“我想，如果只有您自己的话，在这里实在是不太安全。”
“您真是位热心肠的小姐。”居民嘿嘿笑着，背着手偷偷掂了掂钱袋。
“不过不用担心，这附近除了我以外，不会有别人的，您瞧瞧，我——”居民说着，猛的贴向黑影小姐。
嘭！
下一秒，巨大的力道从他的胳膊上传来，转瞬间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咳、咳咳……”居民干咳着瘫倒在地，仰着头，伸长脖颈被一只皮靴踩住。
他的眼前蓦然多出一个银白的身影——就像是凭空出现般。
殷红的斗篷随风飘动着，来者皱着眉头，不满的教说道:“殿下，您真是太乱来了。”
……殿下？居民仰起头，不可置信的瞧着那个仍旧披着黑袍的小姐，却是感觉自己脖颈上那只脚的力道在这一瞬间加重。
嘎巴。
他睁着眼睛吐出最后一口浊气，藏在袖口的匕首跟着掉落在地，发出啪嗒的响声。
就在刚刚，这位普通的居民还普通的动了一点，不太美好的心思。
以袭击王女殿下的罪名，当诛。
“是吗，我伟大的骑士大人。感谢您看懂了我的暗示。”黑影小姐——莎维亚的王女殿下——奥卡琳如此说道，又抬手将自己的兜帽抓起。
“他说的对，还真是有些眼熟啊。”她自语着，由着身后那人重重叹了口气。
“殿下！您就算是不愿意暴露身份，来这种地方，也至少应该带个侍从出来吧？马赛尔的大主教和奥利亚伯爵大人还在为迎接您做准备，您也太……”
“好啦，戈尔曼。”奥卡琳弯起唇角，翠绿色的眼瞳俏皮的眨了眨，“这里可没有人认识我，毕竟我的‘巡逻仪式’还未开始。”
“殿、下。”戈尔曼恶狠狠的磨了磨牙，还是叹了口气作为默认。
“遵从您的命令。”他面无表情的絮叨着，摊开手心向上，“当您摘下兜帽时，我保证您会看见我的，在那家伙回来之前。”
“您的忠诚一如既往的令我感动。”奥卡琳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外面的街道上，顺着小路向远处贫民窟的位置看去。
“殿下，您不能再往里走了。如果您在意刚刚那群人的话，我会把这里的情况汇报给马赛尔教堂的大主教和奥利亚伯爵的。”戈尔曼跟在她的身后，才刚安静了几秒，就又止不住的碎碎念着。
“嗯，我知道。”奥卡琳颔首，“这附近你都检查过了吗？”
“是的，殿下。除了刚刚那个试图谋害您的人，这附近的屋子都是空的……大概是因为受不了那群人的折腾吧。”戈尔曼俯身回应着，还是没忍住，瞥了眼那群疯子来时的地方。
——在他的视野中，这条道并无异常。
“这样啊。”奥卡琳回过神，含着笑转过身，“那就麻烦您去把那位可怜的先生带去安葬了吧，嗯，他大概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赞美您的仁慈。”戈尔曼垂下头，“那您接下来……”
“别担心。”奥卡琳打断了他的话。
“我会在这里等着你的，先别将这里的状况告诉那位大主教，或是奥利亚伯爵。”
寒意从她翠绿的眼眸一闪而过。
“毕竟……还有一件事情，我也很想知道。”
…………
斜挎着菲利普，亚利瑟大口喘息着，恨不得将人背在背上。
“能看见路，或者到岔路口了吗？”菲利普踉跄两步，颤着手捏了捏亚利瑟。
此刻，两个人穿过了灌木丛，顺着木屋与木屋之间的空隙很快就跑出了教堂巷的区域，乱七八糟的逃跑路线让亚利瑟一边奔走一边四处张望着。
灰泥仍旧糊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于是过路遇见他们的居民便理所当然的忽视了他们——毕竟谁会对两个流浪汉感兴趣呢？
“呼，可以。左边右边？”亚利瑟回应着，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将他脸上那些脏兮兮的污渍冲洗了一点。
“左边，不。”菲利普咬牙，屏住呼吸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忽然，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松开亚利瑟。
细碎的脚步声从菲利普身前响声，伴随着一道温润的、带着几分困惑的声音:“你是……菲利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