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圈涟漪,一片荒芜的平原印入眼帘。
雷鸣隐去,巨大苍白的蛇骨和满天的妖鬼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她看见密布的阴云在天际上团积,广阔的苍穹下,错乱纵流的河川遍布一望无际的大地,漆黑的水流在巨大的沟壑间涌动,潺潺地冲刷着她的灵魂。
以她所在的川流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展而去的支流形成蜿蜒糜烂的地表,远远望去,竟像细密攒动的蛇鳞。
空白的意识慢慢回归,记忆的最后停留在了麦田中那张与八岐大蛇一模一样的面容上。
她恍然地眨眼,想要抚上自己被撕开的胸口。
但是,眼帘中,有耷拉的发丝垂在其上。
黯淡的金染上污血,苍白的雪色在僵硬的四肢上蔓延,纤瘦的少年安静地伏在她身上,双手以保护的姿态,虚虚地抱着她。
在他身上,岩浆一般红艳灼烧的裂缝遍布,他的皮肤像干涸的大地皲裂,一只眼睛掩盖在凌乱的发丝之下,另一只破碎的眼睛像失去光泽的玻璃珠一样,镶嵌在眉骨之下。
心脏的位置蓦地揪了一下,瞳孔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她忍不住轻轻唤起他的名字:“……须佐之男?”
但是,回应她的不再是他眉舒目展的笑声。
微弱的雷光飞窜,像闪动的流萤,化作流动的光影萦绕在他们四周。
寂静的河川上,只有河水流动的声响。
她挥动自己的手,像又做了一场噩梦一样,试图捧起了他垂在自己胸口上的、沉重的头颅,并开始不断地呼唤他的名字:“须佐之男……须佐之男……”
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回应。
她抱住没有一点声音的少年,在恐惧中起身,感受到了水流淌过面容和身体的冰冷,以及它们从身上脱落时沉甸甸的重量。
水面上有一张人脸。
漆黑的长发如海藻稠长浮动,荡漾的水波粼粼,在晃悠间点亮了那张脸上漆黑的眼睛,她看着自己的影子映在了晃荡的水面上,非旦如此,那上边清晰映照而出的,还是自己原来无瑕又干净的脸。
被灼烧的、腐烂的伤口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尖锐的獠牙和细密的蛇鳞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那些原本破碎的缺口和溃烂的伤痕全都恢复到光洁如初的程度。
掀起的河水溅上自己起伏的面颊,胸前本应撕裂的破口不复存在,那些被水流触碰的地方全都焕发出别样的生机与活力,仿佛这条河流的泉水赐予了她又一次生命。
但比起惊喜,更多的是茫然和恐惧。
她颤颤巍巍地抱着须佐之男破碎又沉默的身体,看到所有流动的水珠从她赤|裸的身上滚落,但是,须佐之男浸在河水中的部分,却都在腐蚀一般地溃烂。
鲜红的血肉向外翻,那仿佛是一种与他相互排斥的力量,淋漓的神血一点一点地融入她所浸没的潮水,转瞬就被掀起的涟漪吞没,她再次感受到了火烧般的灼痛,但那种感觉很浅很淡,几乎一瞬间就被冰凉涌动的河水抚平。
迈动的双腿剥开水流,她抱起须佐之男的身体,想要将他挪上河岸。
“须佐之男!须佐之男!”
她依旧不断地呼唤他的名字。
但是,少年没有睁开眼睛。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他身上笼罩。
盘踞在额心的神纹黯淡无光,触目惊心的伤痕遍布他被河水浸泡的肢体。
四周的景色被尽数模糊,所有动静都被屏蔽,她张了张嘴,惊惧得瞳孔都在剧烈地颤动。
一种无声蔓延的死寂占据他苍白的脸庞,少年无力垂下的手臂已经僵硬许久,她抬手捂住他不断流血的位置。
“为什么没有愈合……”
“为什么还在流血……”
沾了血的手心传来灼烧般的疼痛,有黑郁的雾气从她被神血沾染的掌中升起。
怎么办?
怎么办?!
没有治愈的力量了……
她不能像在海渊那样救他了……
“须佐之男……”
她只能轻声唤他的名字,像怕惊扰什么似的,不断地唤着:“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你动一下……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眼泪是在何时落下来的,不清楚。
周围流动的、微弱的雷光彻底消失时,怀中的少年突然就变得轻盈起来。
她一愣,惶恐地看着他的色彩在眼前变得苍白、虚渺。
对此,她像贪心想要兜住水和流沙一样的小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了他。
与此同时,有冰冷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卷来,无数的亡灵怨鬼从川流之中浮现,漫天飘逸的怨灵失去生前的形态,化作缥缈缭乱的白烟和萤火,绕过她的灵魂,在漆黑的夜色中哀嚎、恸哭。
其中,有稚嫩的孩童眨着眼睛,隔着错落的幽影,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
她跌坐在川流的岸上,呆滞地望着他。
‘大姐姐。’
那个孩子如此亲昵地称呼她,却是望着她怀中即将消逝的影子。
‘不要再吵大哥哥睡觉啦,他已经很累很努力了,让他休息吧。’
“你在说什么呀……”她空白而希冀地问:“……所以,他只是睡着了,对吧?”
闻言,被雾模糊了面容的孩子笑了笑。
他用稚嫩又天真的声音说:‘不是大姐姐你杀了他的吗?’
就此,浑身的血液瞬间倒流,冻结。
冰冷的寒意从骨髓深处升起,但是灼热的火在喉咙燃烧,她几乎僵硬在原地。
但他依旧在说话。
他告诉她,这里原来是一片丰饶的麦田,遍山的绿野孕育了无数的人类和牛羊鸡犬,但是,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洪水肆虐,淹没了田野,破坏了原本肥沃的地表,也淹死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类,现在这里被世人称之为斐伊川。
他还说,斐伊川的雾是来自「虚无之海」的瘴气,这些河流都是来自「虚无之海」的潮水,斐伊川源源不断地孕育残暴的鬼族,死在斐伊川的人类和生灵很多,得不到安息与超度的亡灵终日得不到安息。
‘大哥哥为了保护我们,保护这片土地的大家已经努力战斗到现在啦,让他睡觉吧。’
但是她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只是死死地抱住须佐之男。
她空白地凝视他的脸。
眼帘中,以他的双脚开始,那些有形的肢体都开始化作透明的光点,像振翅的蝴蝶,一点一点地消失,飞远。
她看着他曾经拥抱她的手臂一点一点地失去色彩和重量,紧接着,是本该跳动着心脏的身躯,然后是金色的发丝,是说着爱她的嘴角,是注视着她的眼睛。
到最后的最后,她的怀里空荡荡的,无数的光点化作破碎的灰烬升向漆黑无垠的苍穹。
留下来的,只有一截干瘪的、从他身上坠落的麦穗。
饱满的麦粒从穗杆上掉落,坠落在大地上变得干瘪,来年的春天,也许一缕绿色的嫩芽会破土而出,夏雨的惊雷中,也许一朵小小的麦花会颤颤巍巍地绽放。
但是,在那之前,她只是对着怀中空无一物的空气说:“我没有杀了他……”
她偏头,没有光采的眼睛像两滴漆黑晕开的墨。
微弱的气流从喉咙里溢出,渐渐的,变成了恍然的喃喃自语道:“我是想保护他的……我明明是想保护他的……我才没有杀了他……怎么办?他不说话了……他还没看到村子来年为他建立的石像……他不久前才说喜欢我……他才说爱我……他还说要为我建立黄泉之国……”
说着说着,她突然站起身来。
仿佛受她的意识驱动,周围的河水像是拥有生命力一样涌动起来,化作漆黑柔软的衣物,覆上了她洁白无瑕的酮体。
她开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她一边走,一边说:“假的,只是一场噩梦,不管是须佐之男还是八岐大蛇……他才不是我的须佐之男和八岐大蛇……”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出错的呢?
所有的一切,细细想来,都像梦境一般。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脱轨的?
她为什么总是在犯错?
某一刻,赤|裸的脚踝似乎踩到了河岸上枯燥的树枝。
然后,啪的一声。
有什么断裂的声音。
好像是她身体里的一根弦。
一阵冗长的死寂过后,她突然抱住自己的头颅,用尖锐的手指撕扯自己的脸。
她凄厉而痛苦地尖叫起来:“我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
汹涌澎湃的憎恨不知从何而起。
“他是不是在惩罚我?!”
“啊,一定是的!”
“他从一开始就在惩罚我!”
“我现在又对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语无伦次的言语。
“怎么办?怎么办?”
“好痛苦……”
“好痛苦……”
“难道我要一直被这样的痛苦折磨吗?!”
“都怪我当初对他做了那么过去的事……”
疯狂的、没有逻辑的声音。
“对不起!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你在哪里?!”
“对不起!是我的错!”
“你原谅我吧!”
“求你不要这样折磨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这么说的时候,站在斐伊川漆黑的大地上,仰头面向高天之上的苍穹,发出啼血一般的哀鸣。
但是,没有声音回应她。
她只能开始不断地跑。
这一次,没有高天之上指引的雷鸣,没有无形的声音如影随形的陪伴,但她还是不断地向前跑。
她逃离斐伊川,将漆黑的河流抛弃在身后,但是那些飘渺的亡灵追随着她而来。
她不断地往前跑。
那条路很长很长,仰头,是无光的夜,低头,是延向前方,她在其中奔跑,不知前方有什么,有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隐约间,似乎看到路的两旁推堆积着无数苍白阴森的骷髅,她还听到了一直伴随着她的、潺潺的流水声。
那到底是斐伊川还是鸭川,已经分不清。
只知道,河畔边堆弃了许多尸骸,没有光的夜晚,底下的水像墨一般漆黑无比,好似能将任何有色彩的东西都吞没。
其中,滴答——泛着腥气的液体落在了冷硬的土地上。
然后,咔哒——又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滚到了她的脚边。
黑暗中,这样诡异的声音异常清晰。
她恍惚地低下头看去时,有带血的头颅从尸堆上滚出来,喀哒喀哒地响,依附着她的脚尖。
与此同时,那些尸堆底下有鲜红黏稠的血液渗出,同她不知何时淌下的血泪一起滴落。
一双双自底下黑不见底的深渊中伸出来的手一一抓住了她僵硬的身体。
苍白枯瘦的五指没有温度,扭曲地撕裂她的肢体。
满腔恨意就像锋利的刀,疯狂而残忍地凌迟她的一切。
她害怕地往前跑,可是他们死死抓着她的手脚不放,还将她拼命往后拖。
‘你要去哪里?’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要去哪里?’
自深渊而来的咆哮如恶鬼之声,地狱之门好似就此开启。
‘过来!下来陪我们!这里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要……
她望着无光的前方,自撕扯干哑的声带,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有滑腻冰凉的东西缱绻地游走于她的脚踝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川流蜿蜒,从地面上起伏,成形,化作她身上繁复的祭衣,承载着无数的亡灵和怨鬼,被她拖着往前跑。
分叉的支流化作无数的蛇头,汇聚的主干变成一条巨大的黑蛇,像从纸上跃起一般,从地面上盘踞而起,永远、永远都在她的身后凝视着她。
无数陌生的、纷乱的魂魄如影随形影响着她——记忆,执念,怨恨……心有不甘的鬼魂,终日徘徊于这世界不得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