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着被开膛破肚的上半身,像一朵被贱踏得糜烂的花枝,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不要伤害须佐之男……
……
须佐之男说,爱一个人,会想和对方繁衍后代。
不可否认的是,繁衍是人类的本能。
但繁衍是否能与爱挂钩,她觉得还有侍商榷。
她曾经想和一个人拥有孩子。
在出云城时,她也这样对须佐之男说过。
但那个时候,不愿理她的少年只是微微掀起了沉重的眼皮。
明日朝告诉他,自己所在的平安时代绮丽而奢靡,京城中上自皇戚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追求一种绚烂而繁华的美。
在那样的京城中,风流多情不是罪,而是一种风雅,哪家的贵公子与哪家的寡妇千金幽会,都是一些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她说自己第一次遇见那位想为其孕育子嗣的大人的时候,还是十岁那年,比遇见他还早。
在她生活的时代中,人类中地位最高的人是天|皇,在他之下的未来继任者又叫东宫,她曾经想为那个未来会继任天皇的男人孕育子嗣。
与那位大人的相遇,其实称不上多好。
那一年的春日,京都举行每年一次的祭礼,皇亲贵胄都会去,女眷也不例外。
但是,她所乘坐的牛车在熙熙攘攘的京都大道上不小心冲撞了一位贵妇人的牛车,纵使不断地道歉,对方也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最后索性直接蛮横地撞坏了她的车辇,逼得她不得不下车来。
在京都,女性贵族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在街上众目睽睽中下车会被视为极大的羞辱,她当时举着遮面的绘扇,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小心翼翼地躲避周围那些或哂笑或讥诮的眼神和声音,将为难而希冀的目光望向姐姐的车辇,可是,没人来,留给她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车辙。
最后,一只从车厢中向她递来的手将她拉上了牛车,为她解了围。
那位长相清俊的殿下询问她是否受伤的时候,她没有委屈地落泪,也没有诉苦,而是安静地举着绘扇,没有答上一句话。
他没有怪罪,反倒乐呵呵地说她不必如此拘谨。
对此,她在扇后微微动容,在片刻后,才好奇地偏头,偷偷越过绘扇窥视对方的面容。
象征尊贵的牛车在晨间朦胧的春日中缓行,铁制的轮轴一圈又一圈地转,车篷上紫红的流苏摇曳,日光浅薄地掠过了他们所在的窗口,一身绀色狩衣的少年撑着脸颊,侧头去望窗外繁扰的春樱,被拂过的微风吹扬鬓边的墨发。
他突然偏头对上她的目光时,她惊得立马缩回了扇后。
心脏跳得快了几拍,修长葱白的指尖越过绘扇伸来,她紧张得闭了闭眼,对方却只是从她的发间拭下了一片绯红的樱瓣。
她一愣,忍不住又偷偷望去。
他正在不以为然地拨弄手中的花瓣。
对方当时的目光至今还能记得。
漫不经心的,闲适的,没有嘲笑与蔑视,也没有令人不适的灼热与专注,只是在阳光中闪着神秘而幽邃的光,仿佛她的出丑、失态、隐秘的窥探……她的一切都稀拉平常,不甚在意。
一种诡异的轻盈感突然就从心间涌现,她就是那个时候决定要为他繁衍后代的。
但她知道,她当时不应该上车的。
她很清楚,家族想要将姐姐送进宫里,在其继任天|皇后让她当中宫。
但是,那个时候,当那只掌心从车帘里伸来时,自己为什么会递上手去呢?
是为了勾引他、接近他吗?
……不,一开始不是的。
至少那一刻不是的。
那一瞬间选择递上手,只是为了躲避街上所有人看笑话的目光。
只是为了维持她自己那一点仅剩的自尊心罢了。
但后来就算被姨母掌掴,她依旧没有选择与对方断去联系。
……是为了爱吗?
她一开始以为是的。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爱他的。
但是他说她不懂爱。
如今想来,她总是在犯错。
错将对方举手之劳的帮助当成一种可以依附倚靠的爱怜,错将自己那个时候的感动当成情感的依托。
若是能和他拥有孩子,为他孕育子嗣,就能让她今后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生活,为此,她倾尽当时自己的所有对他好,引诱他,希望他能爱上她,她甚至不愿去思考女人生育的痛苦与艰辛,不愿去想自己可能还会献上生命,因为她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未来,也是为了报复自己的姨母。
她卑劣,自私,利用那位大人最初对她的善意与怜惜来报复讨厌的姨母。
她有想过那样做会对不起自己喜欢的姐姐。
但是,她的姐姐若是因此愿意恨她的话,甚至愿意来到她的面前咒骂她,那更好,至少比十年如一日的视而不见好。
许是她的心思如此恶毒,所以才遭到了报应。
那位大人自初见那次后,再没有那般平常地看待她。
她的身世能令他怜惜,但也始终惹人垢病。
对那位大人来说亦是如此。
纵使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是,她依旧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温柔的表面下涌动的介怀如针刺一般,扎在彼此的心间。
她就算长得再好看,对他百依百顺,对他百般好,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中宫。
若是不能成为中宫,她的姨母必然也不会让她进宫当女御和姐姐争宠,也许,再那样下去,她只能成为没有名份的情妇。
明明都作好那样的准备了,明明都已经这样了,到头来,她曾经想为其孕育子嗣的男人还是抛弃了她。
他说是她不懂爱。
全然把错都归在她身上。
人呀,都是那么自私又卑劣……
世界上果然很难有无私的爱……
神明也一样……
……
缭乱的狂风绕过田野。
麦草涌动,天边轰响的雷霆照亮了黑云翻涌的尽头。
古时,秋天打雷被人认为是异象,是不详之兆,那意味着收成减产,年景不好,盗贼遍地,更严重点,甚至恐有洪水之灾。
连绵不断的田垄被枯黄的草低低掩去,茅草搭筑的住房亮起明亮的光,嘎吱的木门被推开,人类的村庄一点一点燃起照明的柴火,村民们在睡梦中起身,不安地望向电闪雷鸣的夜空。
滚滚的浓云覆盖整片天际,天地间陷入幽邃的黑暗。
凄厉尖锐的窃笑从云层之上传来,属于人类的火光连夜延绵至山林的深处,过去平和安详的日子持续上百年,古老的祭祀早已被遗忘,山间废弃已久的祠堂在今夜重新摆上供奉的祭品,铜币一枚一枚扔进蒙了灰的木箱里,没有神明居住的神祠破旧年老,老鼠窜过的动静惊动堂里尘封百年的神乐铃。
振铃。
摇缎。
舞动。
旋身。
空灵的铃声幽幽地响彻黑夜。
林间栖息的鸟雀惊起,惶然地掠过浓云翻涌的天际。
平息吧……
村中临时上阵的少女穿上祭衣,生疏地扬起手中生锈的祷器。
为什么愤怒……
为什么那么狂躁……
平息吧……
雷鸣……
她念着生涩拗口的祷词。
平息吧……
响彻不断的雷鸣……
平息吧……
令人害怕的、狂暴的雷鸣……
你因何而如此愤怒……
……
她又梦到了那只羊。
她总是梦到它。
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它绵白的影子是唯一鲜亮的色彩。
小小的羔羊,尚且年幼稚嫩,只有小狗的大小,用双手就能抱在怀里,连羊角都还没长坚硬。
都说羊的眼睛像神的眼睛,有一种近乎怜悯的无悲无喜,它就用那样的眼睛,倒在梦境的尽头,安静地看着她。
她同样凝视着它的眼睛。
梦中,它像刚经历过一场水难,那些豆大的水珠从弯曲蓬松的羊毛上一颗颗落下,被她赋予的血色像一块擦不掉的污垢,刺目地贯穿它的身躯。
但它看上去依旧那么纯结,天真,懵懂,年幼。
曾经被她杀死的羔羊。
错误的羔羊。
——“你是来责备怪罪我的吗?”
她总是这样问它。
不通人言的动物,自然无法回答她。
但是,这一次,她看到满目的妖鬼在追逐它。
可怕的、讨厌的雷光也是。
而它拖着那副被她伤害过的残躯,踉踉跄跄地,不断地向前跑。
心中不知为何泛起酸涩的苦水,心脏开始莫名地钝痛,她闭了闭眼,压下眼眶温热的湿意,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对着那些盘踞的雷光和狞笑的妖鬼说:“都到我这里来吧……”
“不要伤害它。”
她这么说,伸出了手,像是要拥抱什么一样,张开了怀抱。
“这边,这边。”
她犹如母亲一般充满诱哄之意的声音带着柔软的笑意。
“都到我这里来吧……”
“我愿意被你们吃掉……”
“也愿意被你们杀死……”
“只要你们不再伤害它……”
在祭祀中,羊这种动物总是被杀的祭品。
它们温顺,平和,是纯洁的象征。
她拉开自己的衣襟,袒露出应该横陈在胸前的那道裂口,像全然献祭一般,对它们说:“来吃掉我吧……”
“都到我这里来……”
伴随着这样的话,有什么东西像被暴风眼袭卷而来,疯狂地涌动过来,转瞬就将她空晃晃的意识占据。
“都到我这里来……”
曾经被她杀死的羔羊……
这一次,至少在最后,她想要保护它……
……但是,为什么,即便如此,它还是像以往的梦中一样,倒在了地上呢?
她奇怪地想。
眼帘中,所有追逐它的妖鬼和闪电都已在不知何时消失,但它还是濒死般的瑟瑟发抖,颤颤巍巍的色彩伏在黑暗中,四肢都在痛苦地痉挛。
“……很痛苦吗?”
每个梦中,她都这样问。
噗嗤噗嗤粗重的喘息,无法控制的、不断流失的血液,慢慢变得微弱的嘶鸣……
还有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的自己。
梦中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仿佛要将她的罪状赤裸裸地摆在眼前,用来掩饰她的错误的外衣都被褪去,失去了治愈的力量,失去了所谓神女的光环,她只是一个剥夺了他人性命的罪人。
但是,她知道,她还是会继续犯错。
世界上有些错误,第一次,罪责在他人,第二次,罪责在自己。
她蹲下身去,安静地掐上它的喉咙。
“很快就不痛苦了。”
她温柔地凝视它的眼睛。
“我现在就让你解脱。”
用力的双手开始收紧。
就此,它的挣扎趋于平和,呼吸渐渐停止,痛苦的颤动也归于死亡的寂静。
人和动物在刚死去时,其实身体上还会有余温。
摸起来的肢体还很柔软,宛若睡觉一般的安详。
她的手微微松开,往上走,抚上它开始变得浑浊的眼睛,想要为其合上。
但是,某一瞬,她只是眨了一下眼,那双浑浊的羊目就变成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她骤然一惊,在须臾间连呼吸都骤然忘却。
……
头顶上传来陌生的声音。
雪花般的、苍白的光景像剥落的墙皮,从眼前一点一点地落下、褪去。
漆黑的天际展现,翻涌的浓云掠过低低的大地边缘,她重新听到了声音,看到了画面。
但是,她感觉自己浮在冰冷的水面上,失去了感知后,连维持平衡的站立都做不到,地面仿佛骤然从脚下抽离,力气在清醒后才随着恢复的五感重新涌现。
身上压着一道重量,虚虚地禁锢着她。
她恍惚地侧目,周围浮沉的水波随着她的动作晃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