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灵魂献给八岐大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自己种下的果。
她难道会因此怪他吗?
……不会的。
那难道她真的怨恨他没有实现陪伴她一生的承诺吗?
……还是怨恨天雷夺走了她的生命……?
认真地思索几秒后,她只能这样说:“……也许,只是为了再见你一面。”
“但是我却已经忘了你。”他平静地接上她的尾音,明亮的瞳孔凝视她的时候仿佛已经透析人心。
满目的麦草涌动,天边轰响的雷鸣照亮他倏然变得有些冷淡的脸。
方才还让她觉得天真的神明褪去稚嫩的一面,让她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面容青涩的少年已经是存在上千年的神明:“你一开始跨越山海而来,哪怕被太阳驱逐都想见的‘须佐之男’一定是拥有和你的记忆的须佐之男吧,可是我不是,你所说的那些事我无论如何都没有记忆,我有时一直在想,或许我并不是你爱的那个须佐之男。”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呢?须佐之男。”
她下意识想要回避这个话题:“你今天真的有点奇怪。”
“……我在你看来就这么迟钝吗?”
他突然这样问。
她一愣,摇了摇头。
相反,她记忆中的须佐之男纤细,敏感,沉默,忧郁,像水中月一般,虚渺又脆弱。
那些都与他原生的孤寂有关。
自诞生起就被独自关在高塔之上的神明,天真,空白,对人世间的一切都那么懵懂,就像初生的幼儿,连感知情感和善意都那么笨拙,又因此那么纯粹的温柔和善良。
但是,眼前的这个却那么直白又冷酷地说:“我记得自己诞生时的情景,记得自己被父神第一次牵上手的感觉,我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人间的心情,我自诞生起,就一直追随着我的父神对抗鬼族,他教会我有关神明的一切,还教诲我继承他的意志,他带领我向人类传授知识,帮助他们共度难关,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所经历的所有,里边唯独没有你,这其实让我很不安,明日朝。”
他那么动摇地注视着她。
随之而来,就是寂静的等待。
也许,他在等待她像往常一样给予他安慰。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麦田外,属于人类的屋子像被遗留在过去的时光中一样,在黑夜中明明灭灭。
好像怕她会被什么拉扯走似的,须佐之男依旧想要握住她的手。
但是,他那么残忍地说:“你说自己对我做过过分的事,你说你恨我,但是,你却不愿意告诉我你和我更多的过往,也不愿意告诉我自己是怎么死的,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突然一愣。
下一秒,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她晃了晃身子:“不要再说了……”
可是,他依旧在说:“你说你害怕自己伤害我,说我曾经讨厌你……但是,我都没有印象,你是怕那些说出来后,会发现与我、与眼前这个‘须佐之男’不符合吗?”
不要……
“你是因为这样才坚持要离开我吗?”
她的目光略带乞求。
——不要说出来。
“……你爱的须佐之男,真的是我吗?”
那一刻,她几乎呆立在原地。
眼帘中,他的身影不知不觉在水光中模糊。
就此,他也变得那么晃荡,脆弱,就像一触就会扩散消失的涟漪,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
好片刻,她才空白地移开了目光。
一直以来的违和感化作巨大的海浪淹没了她,心中隐隐约约的预感被戳破,她却只能这样阻挡他的脚步:“……我已经不奢求再见到他了……”
这仿佛已经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回答。
她说:“我已经将自己的灵魂献给那位名为八岐大蛇的神明了,能让我再见你一面,能让我去黄泉之国或许已经是他的慈悲……”
少年蓦然垮下肩来,好像被重石压住单薄的双肩一般。
青涩的神明在夜色涌动的边缘,任由饱满麦穗坠上了他的衣物。
“……去往他身边能让你获得永恒的安宁吗?”
他阖下眼眸,张开的五指轻轻拨弄手边饱满的麦粒
不久前折下的麦穗还在他的指尖飘扬。
“你不会再受伤了吗?”
他不甘心地追问。
“你不会再哭泣了吗?”
少年的声音传来时略带失落的试探和寂寥。
“……明日朝,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眼帘中,他垂在额前的发丝在逐渐变大的晚风中翻涌。
少年柔软的发梢被闪电苍冷的光穿透,飘飞起来时宛若要化作振翅的飞鸟脱离那副跓扎着枝丫的身躯。
在纷纷扰扰的罅隙间,他那双漂亮得不属于人类的眼睛死死地落在了她身上。
对此,她先是摇了摇头。
“不能这样,须佐之男。”
她说。
“不能因为害怕离别而忽视眼前。”
看见美丽的繁花就只想着腐败的凋零。
看见绚丽的烟火就只想着转瞬即逝的消亡。
她已经知道,这是错误的、悲观的想法。
“你拥有漫长的生命,你要好好享受每一个时刻,我希望你能开心的、不再寂寞地活下去,不管你是不是我爱的须佐之男,我都这样希望着。”
她伸出手去,想要像往常一般,轻轻牵上他等待已久的掌心。
“可是……”他惆怅地说:“你却不会陪我了。”
闻言,她无奈地晃了晃目光,像看一个坏孩子一样,宽容地、柔软地笑出声来:“那我就再陪你一会好了。”
她说:“我现在不是还在这里吗?须佐之男。”
“我就在这里呀。”
“过来抱抱我吧。”
那一刻,盛大的雷光盈满他的掌心,他空白了一秒,慢慢的,才像被逗笑了似的,眉梢在夜色中绽放出几分明快的笑意来。
他慢慢走上前来,像怕惊扰脆弱的梦境一样,两只掌心在缭乱的晚风中愈靠愈近。
但是,下一秒,她的声音就被一只突然从身后伸来的、冰冷的手堵在了喉间。
一股无法违抗的力量拉扯着她往后坠去,眼帘中的麦田好像在逐渐远去。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像锋利的刀骤然从身后刺穿她的后背和胸口,又从她的胸膛开始往下劈开的时候,她伸出去的手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
剧烈的疼痛让眼前泛起短暂的空白,那一瞬间,她看到天地间有巨大苍白的蛇骨在游动,震耳欲聋的雷鸣突然自天上朝她所在的地方劈下,一同的,还有眼帘中须佐之男瞬间变得空白且破碎的表情。
那一刻,她觉得眼前似乎闪过了无数纷乱的光影。
漆黑的长发被斩断些许,代表神职者的、柔软的白衣和绯袴被撕裂,正从丰盈起伏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上脱落。
一道几乎贯穿她身体的伤口自胸前到腹部,在她被太阳灼烧得遍体鳞伤的身躯上破裂、撑开。
她好像听到了须佐之男在怒吼的声音,她第一次听到他那么生气的声音。
他好像在叫着她的名字,又好像没有。
遥遥的,她已经听不清楚。
完全无法思考,大脑已经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眼睫无力地颤动,从那道裂口间疯狂汹涌地流失出去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
只觉得像血,像水流,像从灵魂深处倾泻而出的记忆和情感。
冰凉和空虚的感觉转瞬袭卷了她。
但是,并不觉得轻盈,一种与之违和的沉重感拖着她空白的意识坠向地面。
……要去哪里?
她向着虚空伸出手。
你们都是我的东西。
……你们要去哪里?
那副逐渐变得空洞的躯壳仿佛不再属于她,变得空无一物,既而慢慢升腾起一种渴望被盈满的贪婪。
……什么都好。
棉花,大米,沙子,水流,花瓣……
爱恨嗔痴,悲欢怨喜……
什么都行……
来填补她吧。
来充盈她吧。
就像修补一个弄坏的木偶那样。
伴随着这样的意识,生前的记忆就像皮影戏,争先恐后地从她的脑海中掠过、消失。
有熟悉的、金色的雷光吞没一切。
苍穹之上的风声在骤然间变得如同激流般猛烈,漆黑的天际,乌云疯狂地聚拢在一起,再次孕育出震耳欲聋的雷声。
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漆黑的天际骤然撕开一道巨大而狭长的缝口。
以其为中心,暴风眼般的漩涡袭卷了目光所及的一切,世界宛若在震颤,龟裂的大地浮起破碎的沙石。
纤细的脖颈向后仰成一条宛若濒死的弧线,颤动的瞳孔紧缩又放大,她漆黑的长发和破碎的衣物飘扬,目光恍惚地看着那山崩地裂的一幕。
视线沿着蜿蜒的河流望向远方。
巨大的裂缝像恶鬼睁开的眼睛,也像她胸前撕裂的伤口。
有漆黑黏稠的浪潮从上边倾泻而下,不祥的黑雾裹携着云层咆哮着漫开,无数只庞大而可怖的鬼手从黑压密布的天际上遮天蔽日地朝她压下,一同的还有无数青面獠牙的妖鬼化作汹涌的支流,伴随着缠动的云雾,从那片坠落的浪潮中涌现。
巨大的爬虫攀着云层,无数扭曲的怪物像膨胀开来的肉块,转着咕噜咕噜的眼珠子,争先恐后地涌来。
但它们下一秒就在可怖的夜色中被急速的飓风撕裂。
一道由嘶鸣的风暴雷霆构筑的结界化作巨大的屏障,笼罩在这片土地的上方。
不断汹涌坠下来的怪物化作高天之上的灰烬,漫天的闪电凝聚成巨大的雷枪指向妖鬼所在的苍穹,金蓝交织的光辉映照出压城的雷云。
下一秒,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一只庞大的手掌,将大地死死按住。
狂风暴雨中,雷光耀目。
苍穹之上,尖锐的闪电和雨滴像一支又一支的箭,凿破云端,穿过缭绕的瘴气,从高高的天上坠落,击穿怒吼的妖鬼,疾风暴雨般射向她所在的大地。
就此,在夜风中金浪般摇曳翻涌的麦田被雪花般密密麻麻的色彩取代,在那之中,那个说着爱她的须佐之男——他奔来的身影、他愤怒呼唤的声音、他动摇的目光、以及他火急火燎伸来的手也都在她的五感中远去。
耳边,只剩下有力的心跳混合着冰冷的吐息,随着眼帘中飘扬的银发,清晰地撞在她的心上。
“须佐之男,你就好好看着吧……”
覆盖着蛇鳞的指尖轻轻拂过她胸前的裂缝,仿佛在温柔地为她缝合伤口。
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带着轻飘飘的笑意,像往常一样,含着能将她的灵魂剥夺殆尽的力量,舔舐着她的鬓角:“到这里来吧,恶神们……”
“这是天照的斋宫,她曾经承载过天照的力量,她的灵魂已经在「虚无」的力量中重新构筑出新的、适应你们的身躯,她可以孕育与天照力量同等的罪恶,这是最适合你们的容器。”
伴随着那样的宣判,修长尖锐的指尖从她身上抽离,雪白的衣袂像一片在黑夜中随风轻盈上升的羽毛,对方在落下话音后就将她像花瓣一样随手地掷下。
那一瞬,她用尽全力,虚虚地望向身后的存在。
她开始涣散的目光看着那抹身影在盘旋的蛇骨中飘上半空。
她不被捂住的嘴角终于恢复了声音。
“……八岐大蛇?”
困惑,茫然,不解,空白。
冰冷纤细的蛇瞳下移,犹如等待一场好戏的观众,清晰地映出她在麦海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高高在上的眼神。
似笑非笑的嘴角。
犹如注视蝼蚁一般的轻盈。
全然陌生的目光。
那一刻,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一样,她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不……”
她对着满天的妖鬼,作出了最后的反抗。
“不要……”
——不要过来……
“不要……”
——不要这样对我……
“不要……”
最后,她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