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事归一面。且说这宝钗落水之后浑浑噩噩,不知怎的竟到了一处仙境似的地方。
白玉成树,翠玉为叶,胭玉做果,更有清冷之香弥漫,真真是玉树林中不知人间几何,叫那凡夫俗子来此一观,只怕要惊得不敢眨眼。
丁灵,丁灵。忽而传来几声响动,嘹嘹呖呖,婉转空灵,脆生生的,好似微风拂过檐下铜铃,又似迢迢瑶琴缥缈微茫。宝钗循声望去,只见林中飞来一只奇鸟,五色彩羽熠熠生辉,身后长翎俊逸翩然。
那鸟也通身如玉,爪间勾着一株叫不上名字的仙草,轻轻盈盈落在宝钗身前,举起爪子,将那仙草递上,嘴中时而丁灵,悦耳动听。
“可是给我的?”看着这鸟,宝钗不知为何竟觉似曾相识,她接过仙草,忽然口齿生津,好似从前吃过一般。
丁灵,丁灵。奇鸟亲昵蹭过宝钗的手,又鸣几声似在催促。
好生奇怪,宝钗竟从这鸣叫声中明白了奇鸟的意思,它在催她快些服用仙草。仙草翠色欲滴,草中冷香若有若无,恍惚间宝钗抬手将仙草送入口中,其中滋味果如她之前所想,无甚两样。
服下仙草,宝钗心神一闪,身子微微颤动,整个人倏而变化,待她回转神来,已大不相同。只见她身姿窈窕,上身是珍草织就而成的袜腹,其中偶有艳丽异花,堪堪护住胸中玉润,下着云雾草裙,秀腿莲足忽隐忽现。一头乌发散落腰间,只戴着个有冷香的花环,此外别无二饰。
竟是一息间从三岁孩提变成了个冰肌玉骨的女子,只那眉眼有几分小宝钗的样子,也能从此一窥日后风姿。
丁灵,丁灵。奇鸟展翅环绕宝钗而飞,羽翼扇动间带有清风,风过之处,翠玉胭玉璁珑作响,与鸣啼之声相互应和,有如仙乐冷冷行树中,越发衬得宝钗似那九天神女月中仙。
奇鸟一声高过一声,清冷的玉林仙境也好似活了一般,宝钗脚边陡然生出叫不上名字的瑶草琪花,转眼间便蔓延至玉林深处,耳中渐也有别的鸟鸣兽吼,仿若还听得潺潺溪流,彩蝶破茧之声,甚是奇妙。
举步正欲林中一探,一半人高的野兽忽地窜出,那兽皮毛赤而无杂,上有玄妙黑色纹路,威风凛凛,叫人不敢直视。宝钗心中却生不出怕来,无端觉得这兽也是见过的。
那兽俯下身,扭头望望宝钗,细长的尾巴轻拍她的裙摆,宝钗又一阵恍惚,只觉这幕从前好似见过很多次,她痴痴走上前,跨坐在那兽的背上。
“你呀,又要带我去哪儿?”
宝钗喃喃,神色痴然,好似梦游一般。任由那兽带着她穿过玉林,跃过山涧,各色仙兽但有遇上的,都上前跟着奔跑一段路程,对宝钗十分喜爱。他们疾驰向上,早将玉林甩在身后。
云雾草裙与赤色长毛交缠在一起,山风撩起宝钗的乌发,她便是仙,也是纯粹赤热之仙。
奔至山顶,那兽卧于一处平坦的巨石便不再动了,宝钗站起身来,远处云山云海,近里薄纱雾罩,丝缕凉气顺着喉头滑进心肺,她只觉恣意畅快。分明是未曾见过的景象,却觉从前见过千次万次。
宝钗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仿佛和这仙境般的灵山融为一体。她能感到山中每一处细微的动静,破土而出的细芽,无声绽放的花蕾,因她注视而绚烂。她甚至能感受到山的呼吸,那呼吸悠长恒久,呼而万物雀跃,吸则万籁俱寂。
这梦虚幻而又真实,云海深处隐约可见旁的陡峭险峰,她这座山虽有空水共氤氲,也不过是众多灵山中的一个。
往后数日,宝钗就在此山中饮朝露花蜜,食仙草胭果,随着奇鸟异兽四处游玩,好不快哉。
是日,宝钗正在山脚玉林处采花摘果,远处忽而隐隐约约浮现出个身影,飘忽朦胧,须臾便至眼前,是一裙袂飘飘,纤腰楚楚的仙姑。
只见这仙姑云鬟雾鬓,珠翠辉辉,眉眼隐含焦灼,未等站稳便匆匆上前婉婉行礼:“警幻见过上仙,不知上仙怎的回了灵山?可是凡间此行不顺?”
奇鸟本在玉树高枝上帮着摘果,见到此人后挥羽而下落在宝钗肩头,红底黑纹的异兽也从树下踱步而出,护在宝钗身前。相伴几日的一鸟一兽如此警惕,她也不由提了提心。
她不认得此人,然此人言语中却显出熟稔来。这人尊她为上仙,又问她为何回来,莫非从前她便是这山中仙?还有凡间是何意,莫非这不是梦而是真的仙境?
宝钗自小聪慧,心思玲珑通透,到此山中几日,诸多异象早使她心中隐有所感,她能看出来人姿态谦卑,许是地位不如她,如今不妨诈上一诈:“你怎来了?”
“警幻自知不该擅自入山,也自知不该出言不敬,然警幻今日不得不谏言一二。”那仙姑屈身行礼,不敢再起,几句话的功夫鬓角便落下几滴冷汗,身子也摇摇欲坠,似是承受了莫大的重量。
她双唇颤动,每个字都好像用尽了力气:“上仙是为成神而下凡历劫,凡间不过三年,上仙便回了灵山,想必是没有功德圆满的,如此岂不是前功尽弃?”
“警幻身份低微,可也是一心想要上仙成神,还请上仙速回凡间,万不能再耽误下去!”她眼含水汽,皱眉咬唇,句句恳切似乎真的为宝钗忧虑。
宝钗低眸不语,她总觉哪里不对,可她此时全无山中为仙时的记忆,在凡尘又只三年光阴,尚未见识过阴私险恶,因而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何况这仙境虽好,但一连几日她也愈发思念家中父母和哥哥,只是不知该如何还家。
既然眼前人也想她重回凡间,不如让她送自己回去:“既如此,便走吧。”
肩上的奇鸟听得宝钗之语,忽而展翅将她的头罩住,昏暗中将两枚看不见的果子塞入宝钗口中,入口即化,有如冰雪融水顷刻便流入她五脏六腑。宝钗一时吃惊,这果子前几日她不曾吃过,方才也不曾见奇鸟摘什么不认得的果子,也不知又是什么仙果。
奇鸟动作很快,警幻此时又因垂眸不敢直视宝钗,因而不曾发觉,听闻宝钗愿意回凡间,激动不已:“多谢上仙垂怜,警幻这就送您回凡间。”
只见警幻颤颤巍巍起身,深吸一口气,从头上拔下根金钗,那钗子平平无奇,上有晦暗墨石,惨淡森然,与警幻通身装扮很不相衬。
她手执金钗,口中念念有词,那钗子随之溢出一片幽绿的雾来,一见此雾,奇鸟和异兽便退至玉树旁,不再靠前,只是鸟鸣兽吼,似在感到不安又似在为宝钗送行。
雾气漫成一片,将宝钗拢住。仿佛有拉扯之力在拽着她,下坠之感愈来愈烈,宝钗回头,玉树下的奇鸟异兽不再出声,目光平静安宁,和那座灵山一同模糊在她眼中。
宝钗消失于幽绿的惨雾中,此处灵山也忽而不见,徒留警幻在这一片空茫之地。
“可算是送走了,什么渺渺真人茫茫大士,尽是不中用的。”警幻收起金钗,猛喷一口黑血,一个踉跄跌落在地上。神色扭曲,一时连装出来的仙姑气派也维持不住,心里忿忿不平:
呸,不过是个山鬼,只因生在灵山中便天生是仙,若她的望春山也是灵山,何须对那山鬼卑躬屈膝。
擅闯灵山必要忍受仙灵侵蚀之痛,三年前闯山的损耗尚未痊愈,此番送山鬼回凡间更是耗尽她的修为,没个十年八年的养不回来了。思及此,警幻咬碎银牙,恨不得将那两个无用的臭男人立时吸干作罢。
“连个孩子也看不住,竟让她能再回灵山,差点功亏一篑。”又一大口乌血喷出,警幻眼前发黑,恨恨咬牙。
还说什么已给山鬼投生之人下咒,全在掌控之中,如今看来定是寻错人了!
没用的东西!若非一石不敌二鸟,哼!多思无益,况且如今他们也算一根绳上的蚂蚱,警幻平复呼吸,给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传音,将此事告知,让他们速去寻到山鬼,重新下咒,这次不能再有任何差错。
却说这警幻仙姑,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三者各有算盘,因利而暂时合作。警幻仙姑在暗,因无法化身故而于梦中蛊惑人心。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在明,这二人在凡间化身行走,一个是头有黄癣的邋遢和尚,一个是疯疯癫癫的跛脚道士,专司下咒搅局,使局中人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
收到警幻传信之时,二人刚从姑苏街内仁清巷葫芦庙旁的甄老爷家离开。
那甄老爷名甄士隐,是位富绅,年过半百膝下却只得一女,乳名英莲,很是疼爱。英莲生的乖巧可人,天真无邪,因甄士隐爱在家中侍弄花草,因而英莲身上总染有花香,外人不知者,只以为神异。
也正因此英莲才被那一僧一道误认为山鬼托生,寻到此处便拍门哭嚎,口中颠三倒四要渡人出家。见甄士隐抱着英莲,张嘴一通“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要甄士隐舍了英莲给他。
那甄老爷最是和善有礼的一个人,也被这二人气得直说不上话。读书人不愿与疯子计较,只当自己晦气,转而进门。
不曾想癞头和尚突然口出狂言,咒骂劳什子“佳节元宵后,烟消火灭时”,便是再有涵养也忍他不得了。甄士隐当即命家丁上前抓那僧道,奈何那二人不知怎的竟转眼不见了踪影。
这二厮下完咒,离开甄士隐家,便往城外飞去。僧道寻得一处偏僻处,方一落脚便收到警幻仙姑的传音。
“如此说来,我们寻错了人?”跛脚道士面露难色,皱了皱眉,“可我们已给那甄家做了咒,往后他家的灾可不少。”
癞头和尚不以为然:“咒便咒了,不过是个凡人,你我还是快些找到山鬼,大事要紧。”
“警幻只说山鬼被她重新送回来,又没说送到何处,这大海捞针去哪里找?”
“听说那金陵城薛家女儿昏迷七日不见醒也不见死,如此神异,许是山鬼,不妨你我去那薛家一探。若也非山鬼,再寻就是了,这凡间不同寻常的女子能有几个。”
“大士所言有理,那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