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此时正嘈乱，一堆乱七八糟不知真假的和尚道士正在薛府里斗法，这边一个和尚“笃笃”敲木鱼，那边一个道士“呼呼”喷狗血，天上扬着招魂的旌旗，地上撒着佛前的香灰，说不出的荒唐。

自妙济法师走后，一连几日数不清多少人昂着脑袋走进薛府，又灰头土脸羞愧而去。大薛公从一开始不信神佛，到如今大开府门，不拘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进府施展神通，只求能救醒他那掌上明珠心头肉。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唵嘛呢叭咪吽！”

“哇呀呀呀！”

“啊咦呜咦！”

哪里来的声？怎的如此吵闹？宝钗昏昏沉沉，只觉外面吵吵嚷嚷很是让人心烦，她费力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得那床帏帐子不似自己房里的。身子尤为沉重，像是将冬日里浸了水的厚棉被盖在身上，压得她动弹不得。

她这是回来了么？在那仙山几日也不知爹妈和哥哥在家里可安好？宝钗混混沌沌尚未回转神来，就被一物猛地扑上身来，砸得她呼吸一滞，不由闷哼出声。

“妹妹！妹妹醒了！”

一阵哭嚎声随之响起，原是薛蟠看到妹妹终于醒来，激动不已狠狠将宝钗抱住不敢撒手，生怕妹妹再闭上眼。

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靠近床边，薛蟠被人整个拔走，随即有双微微颤抖的手将她卷入怀中，紧紧抱着她就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那人呼吸沉重，有什么冰凉之物滴落在宝钗脸庞。

宝钗嗅着那人身上淡淡的墨香味，看着那人鬓角藏不住的银丝，惊得两眼瞪圆，不禁也有些鼻酸：“爹，你的头发......”

大薛公紧了紧手，抱着宝钗坐到床边，把讨债鬼投生来的儿子挤到床尾。他摸摸宝钗的头，又拍拍宝钗的背，眼中悲喜交加，几次张嘴都说不出话来。屋子里守着的侍女也都悄悄抹起眼泪。

钱妈妈把擦了泪的帕子收进袖口，面露喜色，忙朝大薛公行礼：“真是老天保佑，姑娘渡过此劫，日后这福气可厚着呢！老爷，夫人还在祠堂祈福，我这就去给夫人道喜去！”

妙济法师那日走后，薛夫人就去府里祠堂祈福，祈求列祖列宗保佑早日让女儿醒来，期间食不下咽，几乎算是滴水未进，如今已是第四日，也快要支撑不住。

屋外和尚道士们听闻薛府女公子醒了，为了那丰厚的报酬，争功劳争得面红耳赤，全无一丝出家人的样子，六根无有一根是清净的。

“爹，外面那些人太吵了，快把他们赶走！妹妹刚醒过来，莫要扰了妹妹的清净。”薛蟠皱眉，从床尾爬到大薛公身边，心疼得抓住宝钗的手：“妹妹渴不渴？饿不饿？”

宝钗何等聪慧，虽说方才不甚清醒，现下脑中清明便发现诸多可疑之处。爹的眼里全是血丝，面色憔悴，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哥哥也清瘦许多，脸都不圆了；妈在祠堂祈福，那祠堂平日里轻易可是不能进的。还有外面那些做法的和尚道士，要知道从前爹最是讨厌那些装神弄鬼的人。

想必离自己落水那日，已过了许久。宝钗心中愧疚，自己在仙山玩的忘乎所以，却让家里人担惊受怕这么些日子，一时难受得落下泪来。

“可有哪里不适？爹这就去请大夫来。”大薛公有如惊弓之鸟，一见宝钗落泪便赶忙要出门叫人。

薛蟠也笨手笨脚给宝钗抹泪，擦着擦着自己反倒又哭起来，这几日着实把这混世魔王也吓得够呛。

“爹，我没事。”宝钗紧紧抓住大薛公的衣襟，看看大薛公，又看看薛蟠，再想起祠堂的薛夫人，泪眼朦胧，哽咽不已，“怪我贪玩，要是我早点从那仙山回来，你们哪里用受这些苦。”

宝钗本就没想过瞒着自己这几日的经历，她话中有异，大薛公又岂会不察，只如今乱糟糟一片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也暂按下不提。待平复好心情，大薛公才起身去外头收拾乱局。

先命管家取来银两，分与那些和尚道士，又叫来几十号护院镇场，那些不知真假的和尚道士们一看报酬也算丰厚，寻思着再不能讨得什么好处，遂都悻悻离去。

“老爷，何必给那些弄虚作假之徒银钱。”管家薛大颇有些心疼，刚刚给的可不是一笔小数。

大薛公摆摆手，让薛大赶紧叫人把宝钗的院子里外清扫一遍，多撒些艾水去去晦气：“那些银两，就当给我儿散财积福。”

想了想还是不够，便把已走远几步的薛大再叫住：“明日在府外搭个棚子布八宝粥，要连布七日，另外家中所有铺子廉平七日，若有人问起，只管说是为我儿积福，向那些来喝粥买货的讨个吉利话。”

他要给宝钗多积些福，三五十人太少，要那天下万万人的才够。

屋内薛蟠正把宝钗整个熊抱住，一边哭一边给妹妹讲这几日家里发生的事情，短短几日，五岁的他就在府里一日比一日压抑的气氛中明白了死亡是什么：“妹妹，你，你不要死，呜呜，我，我把我的命分给你，你不要死。”

“我不会死的，哥哥莫要哭了。”宝钗叹了口气，让侍女取来帕子给薛蟠擦脸，擦完望着门口，“妈呢？妈怎的还没来？”

一别数日，她很想薛夫人。

恰巧大薛公走进来，看得床上的景象，皱紧眉头一把将薛蟠撕开，而后轻柔地抱起宝钗，严严实实裹上一件厚披风：“你妈乍听得你醒了，一时激动昏过去，如今在房里正请大夫来看。”

“你的院子我已经差人打点干净，艾水也备好了，回去让钱嬷嬷给你洗洗，去去晦气。”也不管儿子被他掀得如何晕头转向，大薛公只管抱着宝贝女儿往外走。

妈因为她晕倒，宝钗听得心里一纠，拽拽大薛公的头发，细声细气：“爹，我想先去看看妈。”

大薛公脚下一顿：“好，先带你去看你妈。”

说完，出门大步朝垂花门走去。薛蟠被掀得打了个滚，好容易起身坐稳，就看见妹妹被抱走了，赶忙穿鞋追上去：“妹妹！等等我！爹你走慢点儿啊！”

侍女们也忙不迭追出去，护着薛蟠怕他摔着，一行人走得热热闹闹，路上碰见的小厮丫鬟行礼后俱都喜气洋洋奉上几句吉祥话，不单是为着府上姑娘终得醒来，更因为老爷方才下令，给府里上上下下都发了二两银子，全为给姑娘积福。

他们本就很喜爱府里这位仙童一般的姑娘，更何况又得了主家额外赏赐的银子，莫说是几句吉祥话，便是让他们每晚给姑娘祈福他们也是愿意的。

“妈！妹妹和我来看你啦！”

薛蟠扯着嗓门跃进正堂，咋咋呼呼的像个炮仗，震得人耳朵疼。

屋子里正有一位大夫在开方子，薛夫人半倚在榻上，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双唇也干裂起皮，两只眼睛似是浑噩看不清，整个人三魂只剩一魄，看上去十分虚弱。

听得薛蟠的声音，薛夫人挣扎着朝门口伸出手，声音断断续续：“宝钗，我，我的宝钗，过来，来妈这里......”

看到夫人这副模样，大薛公不由深叹一口气，纵然这几日对薛夫人有诸多埋怨，如今也只剩心疼和无奈了，他上前把宝钗轻轻放到夫人旁边，将薛夫人略显凌乱的发丝归拢至耳后，转身去同大夫询问病情。

宝钗已是满脸泪珠，坐在薛夫人身边泣不成声，她很想上前抱住妈，又怕伤到人不敢乱动。薛蟠也被吓一跳，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薛夫人，难得安静站在塌边不说话，甚至学着笨手笨脚给妈擦汗。

“宝钗，我的宝钗......”薛夫人看到宝钗，忽而像是回魂了，紧盯着宝钗不放，面上渐渐有了血色。

她此次是心中忧虑过重，再加上绝了几日米水，大悲大喜之下身子才支撑不住。如今大夫施了针，又吃了些米粥，宝钗一来心里也宽松许多，自然这气色也在慢慢回升。

“妈，我在。”宝钗柔声应道，轻轻趴下依偎在薛夫人心口，“我在。”

薛蟠也站在塌边握住薛夫人和妹妹的手悄悄流眼泪，母子三人一时都静下来。

大夫写完方子，又被请着给宝钗诊脉，奈何宝钗脉象平稳有力实在看不出病来，只得如实告知大薛公，领了诊金后离去。

这厢薛夫人心疼儿子女儿，小话片刻便赶紧让人把一双儿女带走，吩咐给他们用艾水净身去晦气，她也打起精神梳洗沐浴，还催着大薛公也赶紧休整去晦，大薛公怜惜她此番也遭罪不少，便顺着意思让她开心开心。

一家四口各自收拾妥当后，终于在膳厅享用了几日来第一顿团圆饭。饭后聚在薛夫人的正堂，挥退侍女，宝钗将自己这几日仙山经历的点滴一一道来，无有半点遗漏。

“看来那妙济法师没说胡话，我儿确实天上仙人投生。”大薛公扶额沉思，他在官场商场见识太多，立刻便点出一处，“那个自称警幻的必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我儿所察不错。”

薛夫人则又忧心忡忡：“宝钗便是仙人投生，也是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若是有劳什子仙佛来抢，我定是不给！”

“怪不得我妹妹是世上最好的妹妹，竟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薛蟠的小脑袋瓜更是想不了多深奥的东西，一口一个“仙童妹妹”，满脸得意，好像他才是那个仙童似的。

夜渐深了，正堂里烛火通明。

不信神佛的大薛公癫狂地写写画画，纸上全是他理出来的如何对付警幻贼人的计策；往日里爱去寺院道观的薛夫人嘟嘟囔囔着哪个神仙赶来抢宝钗，就再也不给那个神仙奉香火钱；没心没肺的薛蟠缠着宝钗让她再讲讲那头威猛的异兽。

没有一个人怀疑宝钗所言不真。

宝钗看着几人的反应，心里也悄悄松了口气。

真好，爹还是爹，妈还是妈，哥哥还是那个蠢哥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