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寂行平复下去的心绪波澜再起。
他身上有一股檀香味，沉静好闻，顾卿然大着胆子摸了摸他衣袍上的青竹绣纹，指尖都在颤抖。
徐寂行微微低头，便能看清她红得能滴血的耳垂。
“你别训我了，好不好？”
“你怎么总是这样冷言训我，我都要怀疑，你是江南的夫子变过来的。”
徐寂行让她坐好。
顾卿然规矩地坐好，还特意与徐寂行坐得远些，她露出点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其实，我就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我只是想送件你喜欢的物件给你。”
徐寂行不相信。
过了一会，马车到了地方停下，他才道：
“既然你想绣香囊，便绣吧。”
顾卿然觉得他是误会了，以为她非送这个礼物不可，但半月之后，便是徐寂行的生辰，她总该要表达心意的。
在家中时，每个人的生辰她都要提前准备好礼物，徐寂行的生辰，自然也该是这样。
“好！”
马车在一空旷些的街角停了下来，顾卿然尚未撩开车帷，只听远处传来的哟喝声谈笑声，她就有种回到了在江南的时候，神情都雀跃起来，眼梢飞扬，不待徐寂行伸手接她，她自己轻快地下了马车。
反倒是那只已经伸出来的手掌，落了空。
徐寂行微有怔愣，抬眸看她，她的一双眼已经转向了那糖葫芦铺子，眼中好像再无其他。
他收了手。
顾卿然却拉住了他的袖口，眼神里满是期待之色，星眸流光，定定地望着他。
“徐寂行，现在到了外面，我们该如何称呼彼此？”
他没有答案，到了这里，谁也不认得他们，他们便不再是相府里的表面夫妻。
“你说。"
“不如就互称为表兄妹如何，这样你我同行，也不会惹人非议。”
她看的话本子里，这样的情节可多了。
“好。”
顾卿然立刻改口说：“表哥随我去看看那里。”
她念念不忘的糖葫芦铺子前围着不少人，前头的人高大粗野，倒像是府院里养的小厮，紧接着，就传来一阵打斗声。
圆滚滚的糖葫芦串撒了一地。
“小心。”
人群骤然退散，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哭喊声，顾卿然身前是个矮矮的小姑娘，被人踩掉了虎头鞋，哭得抽噎。
徐寂行见到顾卿然的时候，她鬓边掉了根珠钗，翘起一缕乌发，脸上也落了灰，抱着个比她更狼狈的小孩，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发生什么事了？”
他递了张雪白的帕子给顾卿然，顾卿然悄悄嗅了嗅，帕子上也有檀香味，很是好闻，她捏着雪白的帕子给小姑娘擦了擦脸，却不知道自己脸上也灰扑扑的。
徐寂行忍不下去，俯下身，抽过那洁白的巾帕，命令道：“闭眼。”
顾卿然闭上眼，眼睫微颤，徐寂行动作很轻，擦着她的眉眼，温热酥麻的触感传到她的脸颊边时，她哼出了声，脸颊上浮出点可疑的绯红。
徐寂行就这样拿开了手。
“诶，我没有……”
“什么没有？”
她愣愣地瞧着他，眼珠子转的像圆瞳小猫，捂住唇道：“什么都没有。”
徐寂行也不理睬她，转而将视线移到了坐在她身侧的小孩身上。
他漆黑如炬的眼神，有些吓人。
小姑娘怕徐寂行，作势要往顾卿然怀里跑，被他叫住。
“你别这样，她和她娘亲走散了，我恰好碰到她。”
顾卿然有些怨念地瞧着徐寂行，一个小孩而已，他怎么还这么威压。
她张开手臂，将小孩抱进怀里，用眼神求他。
别这么凶，求你了……
“姐姐，他是你的什么人？”
徐寂行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表哥。”
她吭着头道。
“表哥你别生气，我帮她寻到娘亲就来找你。”
徐寂行的语态却陡然轻柔了许多，他甚至弯下腰来笑了笑，很轻，这笑令顾卿然觉得古怪。
“表哥与你出来，就是陪你的，不着急回去。”
顾卿然牵着小姑娘的手，按照小姑娘所说的路，顺着她指出来的方向，沿着热闹的街巷慢慢往回走。
徐寂行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有时候，顾卿然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还在后面的时候，过了一会，他高大的身形就又出现在她们身后。
“姐姐，我想去茅房小解。”
顾卿然点了点头，问：“我与你同去如何，你可寻得到路？”
小姑娘摆摆手。
“不要，姐姐你在原地等我，很快我就要找到和娘亲走散的路口了。”
半晌后，徐寂行走到她身畔。
“走吧。”
“什么？”
“她不会回来了，你若还想逛逛，就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见面前的人不为所动，徐寂行问：“你挂在腰间的玉佩与钱袋呢？”
腰际空空如也，她蓦然失神，原来……小姑娘是骗子。
“我没想过，她会骗我。”
徐寂行方才走过去时，那小孩的袖中就藏着钱袋，他未点破，随了她们一路。
“我看到她，就想到小时候的我自己，我也与娘亲走失过。”
只是，她和娘亲走散，就再也没见过了。
此处极为僻静，远处的喧嚣与尘烟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顾卿然沉默着，将脸埋进了这个人的胸膛，她动作极为轻，小心翼翼，用手指绞着他的袖口撑力，不让她自己全然贴紧他。
徐寂行就这样站着，不动分毫，也不含一丝感情，直到顾卿然重新探出了小脸。
“你身上的檀木香很好闻，我不知道为何，闻到这样的味道，就会觉得安心。”
徐寂行书房中的香，不只是檀木香，还含着龙涎香。龙涎香是御用香，按照规制，圣上与皇子皇后方能用。
两年前，圣上赏赐的龙涎香，至今未尽。
他低下头，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甜润宁心，似花香，又不全然是。
可紧接着，顾卿然放开了他。
“我闻够了，谢谢你。”
徐寂行扫过她发红的耳尖，未多言什么。
两人一道回了那糖葫芦铺子前，方才场面一片混乱，徐寂行身边的暗卫拦下了闹事砸店的小厮，那几个小厮现在都被绑了起来，跪在街旁。
顾卿然认得那脸上泪痕未干的妇人，这位穿着粗布衣，面色苍白赢弱，头上只别了根素簪的女子，就是这铺子的老板。
“你别哭，放心，会有人替你做主的。”
她替那妇人挽好散落的发丝，将她扶坐到了一张木凳上，又令人放下了遮光的草席，拦去外头那些打量的目光。
墨辞已经问清楚了，这些人是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派来的，至于原因，墨辞都很是惊讶。
这妇人一年之前丧夫，后来开了这铺子为生，结果竟然被才成婚不久的二公子看上，这妇人不从，才有了今日之事。
礼部侍郎家出了这样的事，放在整个京城都够讽刺的。
再有，便是礼部侍郎与皇后母家乃是堂亲，前些日子，北狄使团来访，也是礼部侍郎上奏，提议三皇子主持迎接外朝使者之事。
此事看起来也小，但若是被御史台的人知道，也可为一件肃正纲纪、纠正官邪的大事。
顾卿然问了那妇人，她父母双亡，在世上已无亲无故，若是那妇人愿意，她可以给她一笔银子，送她去别地安顿，可是，日后她若是再被那二公子寻到，天南地北，她还是过不了安稳的日子。
“表哥，你如何看？”
她话语里已含了期望，柔软带盼的尾音里绝不会想到，徐寂行的回应比她想象中漠然许多。
“你若想要我立刻为她做主，你会失望。”
长眉薄唇，黑如点墨的眼眸里尽是平静与深沉，他微微侧过脸，站在高位与她对望。
顾卿然眼神变化，一丝一毫都落入了他眼里。
意外、惶惑、不解，最后被她眼瞳里的黑亮如水的眸光盖去，她低了头。
徐寂行依旧站在石柱旁，玉面玄衣，面色微沉，看着她转身离去，娇艳的绯色裙裾在青砖地面留下瞬间的暗影。
墨辞从徐寂行身后站出，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这些小厮该如何处理？”
“送到官府，之后的事，先不动。”
“是。”
后边那些人在说些什么，顾卿然已经不管了，她拿出一包银子给这妇人，对着她淡淡一笑。
“我特别喜欢吃你做的糖葫芦。”
那妇人原本低着头，暗淡无光、惨白悲伤的脸上浮出些生机，她从不敢想，会有贵人替她拦下那些恶人，还会这样温柔真挚、甚至是羞涩地告诉她，她的糖葫芦真的很好吃。
她每日所求，不过是靠着手艺，养活自己，大大方方地活在世上罢了。
“你收下银子，先歇业几日，之后我会再来找你，你等着我，我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顾卿然很快被身后的人提醒，说公子准备离开，在候她上马车。
不多时，她又见到了徐寂行，她撩开车帷的手指蜷缩着收回了手心，身形也有些僵硬。
顾卿然在幽暗的马车里寻了个角落些的位置坐了下来。
马车内寂静无声，显得外头人群的说话声、走路声，都格外吵闹。
按照原来的计划，此时马车该是去锦玉布庄的路上。
“我听闻最近京城里不少官员都偏爱一种叫墨云缎的衣料，布料玄中带紫，深静流光，许多夫人都为夫君购置了这样的衣料。”
“徐寂行，今日我们一起去选几匹回来，如何？”
徐寂行凌厉深邃的眼神扫了过来。
他以为，面前这个女子该失望地闷在马车里，她说过，他很好，但他要她明白，她不了解他。
做官、做人，她都不曾见过他真正的模样。
顾卿然自说自话也很是满足愉快，她张开手掌，扳着手指道：
“给你选两匹，给舅母选两匹，还有宝春，宝春知道今日我不带她出来可失落了，我要给她惊喜。”
“还有谁，给表哥也买一匹吧。”
徐寂行第二次听她提到表哥，第一次是在那封家书中。
他初次派人打听李府时，知道李明山膝下有一独子，尚未婚配，表小姐养在府里，外头有人猜测，他怀了亲上加亲的打算。
“表哥穿玄色衣裳也十分好看，他又在意容颜，喜俊，若是收到了，定会高兴。”
徐寂行眸色微沉，觉得她十分聒噪，过分娇艳的面容也显得碍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