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卿然数完匹数,突然面露难色,秾艳的眸子求着他,露出些乖觉讨好的痕迹。
“何事?”
“就是,就是银子都没了。”
顾卿然所带的银子,被小姑娘偷了一袋,被她送出去一袋,还没了块玉佩。
听闻这锦玉布庄的衣料价格昂贵,若是连徐寂行带的银子都不够,那就不好了。
徐寂行立刻瞧出来她在想什么。
“徐寂行,听说那墨云缎极为抢手,一匹要等数月才能织好,今日若不买,日后指不定就买不着了。”
徐寂行未说什么。
顾卿然见他不为所动,闷闷地说:“罢了,不给表哥买了。”
“为何不买?”
“表哥还未娶亲,舅母说,他穿得过分讲究,会显得轻浮。”
“舅母希望他先能考取功名,再娶妻,所以不让他与女子接触过多。”
顾卿然下了决心,日后送他旁的礼物时,徐寂行不经意问:“你与他感情很好,很了解他?”
她粲然一笑,点点头。
“表哥性子爽朗无拘,我从前逛街看花灯回来得晚,还怕舅母舅舅责备,表哥都一个人顶了下来。”
“他自然是很好的。”
徐寂行闭上眼,靠着车壁,似乎是有些累了,浓密的眼睫压着眼,覆出重重暗影,直到马车停下前,他都未再说一句话。
他若不说话,不冷面的时候,实在是会叫人感叹,他生了一张极好的脸,长眉挺鼻,薄唇微抿,眼尾微动,就能令人生出无限遐思。
顾卿然看着看着入了迷。
徐寂行突然睁开了眼,虽眼瞳掩在暗处,可周身的气息冷而疏淡,由远到近,由暗到明,盯她的这一眼里,复杂得很。
顾卿然后背一凉,讪讪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马车停了。”
徐寂行面无表情地下了马车,伸出手掌,接了她一把,那手掌只是隔着镶了毛绒的水蓝色斗篷摸到了她的腰际,就以极快的方式收走了。
徐寂行说不定还会武功,旁人收手哪里能这么快,就像是烫到了一样,她心中冒出这样奇怪的想法,把自己都弄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笑笑罢了。”
“表哥,我们去逛布庄吧。”
她扯开话,拉着徐寂行的袖口,求他。
徐寂行听到表哥这个称呼,手腕用了些力,拉开她的手,定定地俯视一眼顾卿然含笑的面庞,唇线平直冷硬,令人不明白他此刻在想什么。
“表哥,走呀!”
顾卿然催着他,“走吧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布庄,里头果然热闹,选布匹的、挑衣裙的、买香囊的,都有。
顾卿然走在前头,看到各色布匹,都觉得成色不错,料子又好,她转身转得突然,徐寂行双手扶住她的臂膀,将她稳在胸前。
顾卿然丝毫未觉落在她身上的手掌有何不妙,她伸手点了点徐寂行的手腕,隔着数层衣料,徐寂行像是被挠了一下,在那片肌肤上留下痒意。
“做什么?”
“就是想和你一起逛逛,你走在后头,我总忍不住去寻你。”
她指了指一处黄梨木打造出来的木架,那上面摆着的就是墨云缎,外头的天光照在缎面之上,果然有玄中透紫之感。
“我找到那料子了。”
“我们一道去看看如何,我想给你做一套冬衣,或是鹤氅。”
顾卿然用手指给他比划了她前些日子看到的时新样式的冬衣,她唇角微翘,显出几分花瓣般的饱满,上扬微勾的眼直落落地看着他。
徐寂行心头涌上异样的感觉。
她貌似又忘了,她不必做这些,也不该做这些。
“嬷嬷说,你平日穿的最多的就是玄色衣裳,其次是青色和缃色,玄色深沉,我甚少见男子偏爱玄色。”
“其实我觉得你穿青色才最好看,温润如玉,这样看起来就没有那么不可亲近了。”
徐寂行不觉得,可以亲近是什么好词。
他给了顾卿然足够的银钱与时间,让她逛布庄,自己先一步回了马车。
徐寂行从来都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玄色,他习惯独处,穿何种颜色的衣裳就不再重要。
就如现在,他孤身一人坐在马车内的书案旁,夜明珠照亮案牍,他批阅起这些日子各地暗中送来的折子,这样的时刻,心中所存的只有经营朝堂之上的权力,才是他习惯的所在。
“相爷,夫人还未出来,是否要差人去看看?”
墨辞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车窗,声音压得很低。
徐寂行放下手上的折子,眉头蹙得发紧,他撩开车帷,嗓音含着愠怒。
“多派几个人寻她。”
墨辞听徐寂行的口气,似乎是不大高兴,他摸不清相爷与夫人之间的感情,只是觉得相爷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对待夫人时,似乎含了些长辈的教导意味。
布庄里人头攒动,顾卿然挑绸缎挑得眼花,好不容易要与掌柜付钱时,被一男子拦下。
“姑娘买了这样多的衣料,可是为家人置办的,我替姑娘付了如何?”
顾卿然觉得这人奇怪,她可不认识他,这人这般主动,令人纳罕。
“我带了银子,你若真是好心,可将这些钱捐给旁人。”
说着,她就将手里的银票给了掌柜。
“姑娘慢步,我见到姑娘便觉得有缘,姑娘可曾婚娶,若未曾,可否告知府上,在下愿意展现诚意。”
徐寂行听到的,刚好是完整的这句话。
跟在他身后的墨辞,已经汗流浃背了。
顾卿然先是怔愣了一瞬,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人竟如此直白。
“我已嫁人。”
顾卿然此话一出,那人面露憾色,看她的眼神却比方才更大胆而热切。
不待他再有何动作,墨辞已经拦下他,毕恭毕敬地对着顾卿然行了一礼。
“夫人,马车已经备好。”
顾卿然转身的刹那间,看清了立在她身后的徐寂行,外头的天似乎暗了些,刮着寒风,所以徐寂行身上披了件赤狐大氅,顺滑笔挺的狐毛衬得他眉眼沉静矜贵,他在直直地看向她,神色不明。
她再也叫不出他表哥了,僵硬地对他笑了笑,徐寂行转身离去。
待到上了马车,徐寂行似乎又恢复了素日的样子,他平淡沉稳的面庞被夜明珠照出一层暗影,手指握着毛笔,正在批复着什么。
“你是见我没回来,所以特意去寻我的么?”
“不是。”
……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布庄里有这样多的人,你回马车上等我?”
徐寂行不懂,她为何总有许多的问题要问他。
“对了,方才那人为何……”
她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徐寂行提笔落字的动作停了下来,一滴墨沾污了整张洁白的宣纸。
徐寂行揉碎了那张白纸,他的动作很轻,依旧带着文臣的文雅,令人瞧不出他到底是无意写错,还是因着旁的事,受了影响。
顾卿然牢牢记得他所说,他们日后终究要和离,既是如此,徐寂行又怎会在意方才的事。
他们今日出来,未亮明身份,若是暴露,会给他招来烦扰,这才是徐寂行冷漠的缘由吧。
顾卿然就这么靠着马车尾睡着了,她方才逛了许久,又遇上几件事,回了暖和舒服的马车里,很快就困得睁不开眼。
徐寂行再度停下手中的笔时,顾卿然轻微的呼吸声已经传入他的耳中。
她总是轻易就睡得很沉,这点他已经有了体会。
夜里,他起身吃药时,她也是这般睡着,甚至会往他落了空的这侧靠,贪恋地贴上他曾睡过的暖衾,他每每重新上榻时,总要将她抱着移入床榻里侧。
她还喜欢呢喃,说着梦话,有时是舅母,有时是娘亲,有时是他。
徐寂行自认为清高孤傲,不可能对她生出其他念头,所以在夜里时,哪怕是她手脚并用地贴上他,抱住他,蹭上他的肩颈与胸膛,他都会将她一遍遍移开。
六皇子已经回京,圣上龙体虚弱,立储乃至新皇登基之事,至多两载,就有结果。
和离书他已经写好,存于书房。
徐寂行想不出他方才动怒的理由。
若是有,大概是出于礼教廉耻,她名义上是他的夫人,无论如何,他们都拜过天地,都在婚书上写了姓名,未和离之前,谁都不该与旁人有牵扯。
静默片刻后,徐寂行再度打开了折子,这是一封来自边关的秘折,北狄明面上臣服,背地里却囤积粮草,频繁操练兵马,若两国开战,谁人领兵,又是一桩事关储位的大事。
马车在大道上行得平稳,到了相府门前时,徐寂行看了眼身侧的女子。
“醒醒,到了。”
顾卿然闷哼一声,别开脸朝向另一侧。
徐寂行叫了她的名字:“顾卿然,醒醒。”
雪白的绒毯一直盖到她尖尖的下巴上,将她卷得牢牢,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唇瓣发红。
徐寂行拿开绒毯的一瞬,指腹无意碰到了一处温热的肌肤。
顾卿然在此刻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带着淡淡的娇慵,她一醒来就露出无辜的笑容,眉眼弯弯,鬓发微乱,沉沉的眼睫下是天然的依恋与柔软。
徐寂行几乎要怀疑,她对任何唤醒她的人,都是这般姿态。
他面容本就冷淡,加之马车内的光亮,这样的面庞几乎是有些沉冷。
顾卿然尚未看清他的脸,徐寂行就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