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伞工厂事件在L&L内部也掀起成峰波澜。

刚到餐厅门口，姬寻就被扑面而来的声浪震了一震。

“……说反对人工智能取代人类劳动力，人工智能导致全球范围失业潮，可是太阳伞工厂明明创造了那么多就业岗位。”

“你居然帮血汗工厂说话，开除人籍！”措辞虽严厉，但听得出开玩笑的成分大于内容。

“不是，”刚刚的发言者却仿佛当真了，着急解释，“我真觉得普通人连基本生存都保证不了，谈什么保障权益。血汗工厂是管理层不把员工当人，排班反人性，但太阳伞工厂至少提供了就业机会。两次爆炸，工厂彻底停摆，那么多员工怎么办？”

“就是啊，搞不清楚动机，反人工智能也不能砸普通人饭碗。”

进入餐厅，被四面八方的声浪包围，姬寻恍然意识到，她很久没有置身于如此热闹的公众场合了——或者说，信息密度如此高的场合。

「泛时」不算，咖吧每周的聚会更像开组会，汇报工作，分配工作。

“L&L现在有多少人啊？”姬寻问邵琅，“我怎么听着食堂得有两三百号人了。”

小虞老师去合作方公司办事，指引的任务交给了她的临时主管，邵琅。

“全职员工好像有六十多号人吧，还有十几名兼职，反正还没突破三位数。”邵琅示意她坐，而后靠近她耳边说，“我去看看今天有什么随机套餐，你在这儿等我哈。”

姬寻便再次将注意力投向周围。

右前方，一道略显尖细的女高音脱颖而出：“也没说是反人工智能吧，搞不好是KB集团的竞争对手呢？”

KB集团是太阳伞工厂母公司。

“如果是竞争对手，KB为什么不公开发表声明？”

“对啊，很奇怪，KB集团一直安静如鸡，它当年上太阳伞项目可没这么低调。”

“难道是KB自导自演？”

“损失快三十亿美刀了，自导自演，图什么？”

“可是到现在还没组织或者个人出来说对爆炸负责，到底是竞争对手还是极端反AI组织，谁也搞不清楚。十天了，这剧我快追不下去了。”

“雷神刚刚发表的声明你们没看到么？”一道女中音插入讨论，音色很清澈，慢慢柔柔，听起来很年轻，“「艾-埃亚斯」智能体推算出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是Null的可能性高达83%。”*

“天哪天哪，让我看看是哪个小天才还不知道自从老雷解决了Null难题，就生造了Null组织，把一切他解释不了解决不了的网安事件全推给Null。”

另外一道明亮、活泼的声音瞬间盖住了其她人的声音。

“参数无法识别，怪Null。导弹数据空缺，怪Null。智能马桶堵了，Null。世界人工智能大会导航带错路迟到，怪Null。”

一句话落地，哄堂大笑。

先前第一个提到“雷神”的清澈音色气恼地打断她：“小裴你够了！”

“说真的，自从老雷出任「艾-埃亚斯」主席，Null不再是数据难题，升级为「艾-埃亚斯」智能体假想敌了。”

“雷诺兹对Null真是爱得深沉。”

“「艾-埃亚斯」也就是老雷当了主席，把Null提上台面以后才有知名度的吧，以前谁把它当回事，都以为它是什么野鸡组织。「艾-埃亚斯」智能体也都是官方机构在用，普通人又用不到。”

听到这里，姬寻才反应过来「艾-埃亚斯」就是国际人工智能应用与安全协会（IAAIAS）的简称。

Null难题她依稀有印象，据说是困扰英语世界数十年的系统问题，含有「Null」的姓名录入系统时会引发系统故障和程序错误。

因为「Null」在程序语言里代表「数据缺失/无效值」，系统无法识别，曾闹出过不少此不大不小的乱子。

小裴的调侃成功让话题从太阳伞转向雷诺兹和Null。

“雷神晚节不保。”

“老雷：怪Null。”

“「艾-埃亚斯」，国际人工智能应用与安全协会，No。老雷Null全球第一激推，Yes。”

“哈哈哈哈哈。”

……

讨论声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尽管怀念如此鲜活、热闹的氛围，姬寻却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小虞老师不着痕迹的关护。

昨天小虞老师提前带她到餐厅，看来是特意避开用餐高峰。

姬寻目前还不能适应过于嘈杂的场合。

因为失去视觉，获取信息途径主要靠听觉，她的听力显然比以前提升了不止一个量级，对各种声音更敏感了。

就像现在，之所以刻意去听大家讨论太阳伞爆炸事件顺便调侃老雷，是为了对抗铺天盖地的餐叉和瓷盘、椅脚和地面的摩擦声——高频噪音带来的震波波幅会刺激听觉神经，导致生理层面的不适。

“今天的随机套餐有‘高能铁锤’、‘无敌热量弹’、‘清心寡欲碗’、‘一筷不够来两筷’、‘天罗地网’、‘叠叠乐’，你要什么？”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和钝刀子割肉的高频噪音中，邵琅清脆悦耳的声音再次诠释天籁。

稀奇古怪的名称让姬寻凝滞三秒钟，“这都……是什么啊？”

昨天小虞老师可没报这么复杂的菜名。

“‘高能铁锤’是战斧牛排配奶油蘑菇汤和土豆，‘无敌热量弹’么，咖喱饭加各种炸物，‘清心寡欲’你懂的，蔬菜沙拉，‘一筷两筷’是四荤两素麻辣烫和麻辣拌，‘天罗地网’就是海鲜套餐，然后‘叠叠乐’……我看一下，哦，铁板烧。还有一些家常自选菜。你想吃套餐还是自选？”

这种完全猜不出内容的套餐名字到底哪个鬼才起的。

姬寻并没有打算问出口，却听邵琅幽幽道：“哎，老大最不擅长起名，偏偏最爱起名。还喜欢搞随机……真是。”

老大……

是说李博吧。

“我大概猜到了为什么李博会被称为冷笑话王者。”姬寻喃喃道。

“嘘！”邵琅如临大敌，“千万别提老大大名，更别提冷笑话。”

姬寻不解：“为什么？李博又……”

“她人不在可是她耳朵在啊，我不想再吃狗粮了。”邵琅语调凄楚，不知道曾经遭遇了什么，“相信我，你不会想看到你的偶像变身撒娇怪。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快点菜。”

邵琅的声调过于悲戚，尽管姬寻没搞懂状况，但直觉告诉她应该听邵琅的，遂问：“主食有什么？”

“老三样。”邵琅说，“米饭饺子阳春面。”

“我要六只三鲜饺子和半两阳春面，如果可以的话，再来一百克牛排。”姬寻双手合十，“谢谢小郎君。”

“小郎君什么鬼？快撤回！”邵琅反应极快地拒绝了姬寻的花名，把一杯温水放在她面前，“叫我大名。”

姬寻扁扁嘴，“好嘛，邵琅。”

“真乖。”邵琅拍拍她肩膀，“等我一会儿哦。”

邵琅很快带着食物回来了，并且带了一套视障专用餐具，牵引姬寻熟悉了餐具上用来提示位置的不同材质。

姬寻第一次使用视障专用餐具，上手体验感方便了不止一个等级，由衷道：“谢谢小郎君，真贴心。”

“别谢我，谢大虞。大虞昨天下的单，今天就到了，大虞好。”邵琅的声音去到了对面，“小鸡乱起花名，小鸡坏。”

姬寻：“……”

姬寻向好听的声音低头：“我错了。”

“你也关注太阳伞吗？”邵琅问，“我上午在群里围观了好久。”

姬寻刚拣了颗饺子放进嘴里，说话不方便，含糊一声“嗯”。

“我觉得太阳伞工厂是AI时代人类劳动力与AI自动化并存的范本。在人工智能取代人类劳动力的同时，创造就业岗位。某种程度上，太阳伞算先驱者。人工智能迟早全面取代人力，如果后面都采用太阳伞模式，起码能让普通工人有份工作，有口饭吃。”

邵琅语速很快，这是姬寻喜欢听她讲话的另一个关键因素。

长长一段话说完，邵琅急忙又补充了一句：“郑重声明，我坚决反对变相加班和压榨式作息，强烈谴责损害劳工健康安全权宜。”

姬寻吞下食物，慢吞吞附和道：“我也觉得太阳伞模式应该起到示范作用。”

“是吧是吧！”邵琅声调骤然上扬，激动地说，“所以我不理解为什么要炸工厂，反人工智能魔怔了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姬寻迟疑了下，忍不住说出她的猜测，“爆炸是为了惩罚滥用人工智能的资本家？就像刚刚那边同事说的，排班反人性是管理层的问题。”

“惩罚？惩罚是把一个原本能让数十万人起码摆脱贫穷的工厂炸个底朝天？”邵琅不甚赞同地哼声，“还不如把资本家的钱转给员工呢，这才是惩罚。”

“说不定……真的会呢。”姬寻用近乎自言自语的音量轻声道。

“啊？”邵琅居然听到了她的话，噗地笑出声，“你觉得资本家的钱会直接转给员工？你在开什么玩笑。”

“想想嘛。”

姬寻弯弯眼睛，也笑起来。

这句玩笑话在当天，甚至还没下班的时候便应验了。

地毯吸走了办公椅滚轮滚动的大部分声响，然而由于动作过于急速、迅猛，后背撞上靠背带动部件碰撞，就是那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惊动了姬寻。

“我去，我靠，靠靠靠——”

邵琅声音真好听啊，即使爆粗口也是悦耳的。

姬寻不明所以地转向邵琅，“怎么了？”

“每名员工账户都多了相当于三十六个月的工资，这是什么怪盗基德照进现实？”邵琅看向姬寻，“而你，我的朋友，你是最伟大的预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