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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理度过了愉悦感相当充沛的四分之一天，足足六个小时。

尽管TS无法执行简单的图片甄别指令，给她造成了一定困扰，不过当太阳伞工厂二次爆炸引爆互联网，证明TS仍是最无以伦比的人工智能，而她，仍然拥有对TS至高无上的控制权。

再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获得了和怀瑾2701独处的机会，这足以让一切烦恼烟消云散。

怀瑾2701主动和她交谈，告诉她为什么会有识别标注的工作。

人工智能合成禁令正式发布前，官方通过了一项面向技术提供方-大模型公司的标注法案，该法案要求大模型公司标注或销毁容易造成误导和混乱的仿真照片。

官方的逻辑粗暴武断：如果一家企业、一项技术基于信息传播获得任何意义上的利益，技术所有者必须承担该技术所导致的危害社会公共安全及个体安全的无限连带责任。

法案的整改期非常短、惩罚措施异常严格，由此表现出官方改善网络环境的坚定决心。

半数以上的大模型公司迅速响应了这一法案。

但，也有一些公司限于技术或人力，未能及时响应并遵照法案标准采取行动，于是它们成了杀鸡儆猴的鸡。

现存的深度伪造图片基本生成于这些迅速消亡在法案中的公司、服务商以及平台，继而进入数据库，成为投放在兼职平台的长期任务。

怀瑾2701教欧理如何甄别一张图片是否由大模型生成：

“简单也比较常用的一种方式：查找图片中有没有不合理的、违反常识的构成，比如投影和光源方向，手指和脚趾的数量、错位的关节等一些明显错误的生理结构。”

近两万张图片，绝大部分是诸如名人、明星及新闻插图之类的照片。它们一眼看上去十分真实，和照相设备拍出来的照片没什么两样。

怀瑾2701点选一张照片，放大，圈出一个人群中背对镜头的男人。

起初，欧理没发现问题。怀瑾2701勾画了男人的膝盖和脚，它们分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正对向镜头。

“可以直接筛选出明显的生成图，但这种方式比较费眼睛。”

显示屏上，中年女人调皮地眨了眨一只眼——如此轻佻的表情，出现在姬怀瑾脸上毫无违和感。

欧理不由笑出来。

“我建议你采取第二种方式，虽然它比较复杂，而且考验你的计算机基础和编程水平：解析元数据中的数字签名、设备来源和作者，比对它的流转序列，通过算法框定疑似生成图。”

怀瑾2701耐心、细心、温柔，满足欧理对姬怀瑾的美好印象和一切期望，总是让她误以为在2701体内的是姬怀瑾本体，而非模拟人格。

“比如这张照片，你可以看到它第一次上传时间和设备型号。我猜这里一半以上的图片你都可以追溯到它的来源，手机、电脑、无人机、相机……排除标注来源的真实照片，你就完成了一部分任务。余下的你可以加入更多筛选条件。我相信这种方式对你来说更简单。”

欧理也这样认为。

依照怀瑾2701提出的建议，她很快写出解析程序，将它部署到笔记本电脑。

程序运行半个小时后——

“407张！”

忽略总数，半小时甄别出的大模型生成图合成图数量使欧理精神振奋，这件事比通关游戏更能激发奖赏激素分泌。

“不错，很好。”怀瑾2701鼓掌，金属的碰撞声从未如此悦耳，“你刚刚为自己挣得了一顿午餐。”

欧理一开始没能反应过来后面这句话的意思。

显示屏上出现硕大的炫彩文字：「≈￥29.9」。

怀瑾2701问：“四舍五入，你赚了三十块耶，你不开心吗？”

显示屏上的怀瑾绽放出灿烂笑容，不到一个小时前，欧理还认为这是全世界最美的脸，最迷人的笑容。

欧理没想到粉碎它如此简单，只需要三个符号和三个数字和一句话。

“小欧？”

怀瑾还在笑。

可欧理却觉得这笑容异常冷酷——和J蹂躏她感情时如出一辙的残忍。

该说这才是真正的母女吗？

那么，2701里的「TS」还剩下多少自主意识？

怀瑾2701并未察觉她短暂的异样——欧理相信是2701没注意到，而不是怀瑾不在乎——转而用欧理不久前尚沉溺的温柔语调问：“我要去买菜了，你去吗？”

欧理弹起身：“当然！”

去菜场的路上，听怀瑾2701以刻板的声调报出今日菜价，欧理不由再次沉浸在悲伤的思绪中难以自拔。

为什么她一上午的辛苦劳动只换来￥29.9？

她从来没有在货币符号后面见过这么短小、单薄的数字。

物伤其类，欧理用手机给TS下达了新的指令，给太阳伞工厂登记的员工每人发三年工资。

她始终坚持，银行账户余额只是一串数据。

欧理没有追踪指令执行的过程和结果，不需要。

比起既定事实，她更好奇为什么怀瑾2701伪装自己是遥控玩具。

——区别于具有自主行为能力的L实验室2701款机器人，目前大多数消费级机器人仍需根据场景预设程序，因此被戏称为遥控玩具。

来菜场的路上怀瑾2701收获了不少注目礼，倒是菜场档口的摊主们见怪不怪。

怀瑾2701在菜场进门的第三个档口驻足，摊位后方的中年女人立刻问：“今天给小寻做什么？”

“今天给小寻做土豆牛腩。”怀瑾2701说，“请给我500克牛腩和两颗土豆，100克姜，再送我一把小葱吧，谢谢。”

外出的怀瑾2701采用了机械音色，举手投足间刻意呈现出浓重的机械感。

作为坐标国永居卡持有者，欧理解锁过“怀璧其罪”这个语言压缩包，但就她最近的观察来看，外面已有不少脱离遥控玩具范畴的人形机器人出现，为什么怀瑾2701还要故意表现出笨拙的样子？

暴殄天物。

欧理替2701委屈。

2701原本可以成为科技展会上一颗璀璨明珠，它的存在证明了人类已经可以进入下一个时代，然而它却在姬家隐姓埋名，平凡示人。

欧理忍不住问怀瑾2701：“为什么你要假装自己是遥控玩具？你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搭载了「The System」的机器人。”

她还想开诚布公问问怀瑾2701，到底吞噬了多少TS的自主意识，然而怀瑾2701忽地加快脚步，“小寻回来了。”

踏入房门前，欧理看了下时间，距离J出门，整整六个小时，她人生中愉悦感相当充沛的六个小时，几乎是她梦寐以求的安宁、祥和——她已经删除了￥29.9带来的挫败和落差感。

“小寻回来啦。”怀瑾2701用轻快的语调说，“我跟小欧刚好买了菜回来，今晚主菜吃土豆炖牛腩哦。”

J坐在沙发上，既没有回应怀瑾2701，对紧随其后的欧理同样无所表示。

不需要智能助理也不需要怀瑾2701提醒，欧理单凭肉眼即可分辨出她心情欠佳。

怀瑾2701带着食材去厨房。

出于避险直觉，欧理也没出声。

“你还记得伊森吗？”

J忽然问。

房间里两道目光同时投向J。

她戴着浅色智能眼镜，镜片上隐约闪烁着数据的流光，这让那双眼睛显得神采四溢。

这是J到家一个小时，首度发声。

伊森？

伊森是个烂大街的名字。

她小学同学里就有十几个伊森。

欧理想问TS，但房间里沉重的空气阻塞了她的发声器官。

她小心翼翼掏出手机。

怀瑾2701开口了，“伊森·索尔？”

2701的音译发音非常巧妙，贴合原音，听起来不那么拗口别扭。

“我没问你。”

J转向欧理，一个瞎子准确无误找到她，靠的只能是她鼻梁上的智能眼镜。

“你记得吗？”

欧理加速搜索记忆。

伊森·亨特，伊森·温特斯，伊森·鲍威尔，头等舱的伊森？

欧理紧张地看向怀瑾2701，椭圆显示屏上出现“正在搜索”标识，一个黑点，两个黑点，三个黑点……

一个黑点，两个黑点……

“伊森·雷诺兹？”

欧理念出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但是……

“你还记得他啊。”

J轻轻笑了一声。

欧理后来想，靴子就在这时落下了。

“65268名员工，每名员工五万刀，好大手笔啊。小欧。”

J笑意不减。

“已经到账了吗？挺快的。”

欧理向怀瑾2701竖起大拇指。

TS忠实地执行了指令。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流转，62568名原太阳伞工厂员工每人获得了五万刀。

不过这数字略微出欧理她意料，她问TS。

“一名员工三年的工资才五万刀吗，TS？”

TS通过欧理手里的手机回答：“根据当地消费水平及该国物价，我认为这是一个比较适合的数字。太阳伞原来提供给员工的工资、福利及各项保险折合现金，每月约为996美刀。”

J欺身上来时，欧理没有一点点准备。

也不是没有准备，只是当J大步上前时，她有一瞬间的分心——

智能眼镜原来能让一个瞎子行动自如到这种程度，怪不得，J在咖吧那么……无措。

“三十二亿六千三百四十万，你是一点儿都不怕引火烧身啊。”

J的语调异常平静。

但先前慑人的气势余威犹存，这股平静更像在酝酿前所未见的风暴。

欧理确实没想过引火烧身，她此刻对“火烧眉毛”更有体会。

杖尖抵在她眉骨上，尖锐的刺痛感十分清晰。

电火花似乎烧焦了她一撮眉毛。

欧理忐忑地望向怀瑾2701，如果没记错的话，2701内置急救设备，但有没有毛发修复设施她记不清了。

她不想顶着光秃秃的眉骨出门见人。

“你以为这种事和你抹掉气味把我撞出斑马线一样，是你主导的一场游戏吗？”

J另一只手，没有拿盲杖的那只手，仿佛水蛇一般悄无声息攀援向上，落在她喉间。

冰凉。

柔软。

但有力。

“伊森·雷诺兹代表KB集团悬赏一千万，通缉Null组织核心成员。小洋葱，虽然你的银行卡里只有七块一，但是你本人，价值一千万。”

扼在喉间的手指骤然加重力道。

呼吸困难。

“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拿到送上门的一千万呢？”

J凑近她耳边。

“我的朋友？”

但或许J的智能眼镜未能准确描述她们之间的距离。

J贴上了（欧理更愿意用吻替代）她的耳朵。

J的唇瓣比她的手指更加柔软，而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