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只猜对一半,庞其迹确实不聪明,但还未到痴傻的地步。他的母亲当年足月后又过了将将十来天才生产,且一天一夜未能产出。
庞其迹长大了变得呆头呆脑,县令夫人一直怀疑这孩子是在肚子里待太久给闷坏了。
不过好在他是个心思单纯之人,虽然唯一的喜好就是和女人打交道,但他是从来不碰女人的,只叫她们“好姐姐”、“好妹妹”。
三人进了一家饭馆,陆洵和庞其迹都常来这儿吃,但两人这次却是第一次一起吃饭。
“好妹妹,你快告诉我,午后是否得空?咱们去荣泰坊一起玩耍吧?”
刚坐下片刻,庞其迹又开始了。
陆洵终于忍不住应了句:“她没空。”
“又没问你,你答什么?”庞其迹闷哼一声,挪到云意旁边坐下,惊得云意慌忙起来。
她看着这个腻人的小胖墩,有些生气道:“庞公子,大庭广众,还请自重。”
“好好好……”
他出奇地听云意的话,立马老实待在了原本的座位上。
“陆洵哥哥,你坐过来。”云意立刻变脸看向陆洵。
陆洵哑然片刻,别扭地撇过头去,“不必了。”
后来这件小事,被陆洵足足记了一个月。每次只要云意陪着来衙门,他便能阴阳怪气一路。
云意对此又想笑又无奈。她也并不想去衙门,然而庞其迹终日里缠着陆洵要见她。
不过每次庞其迹都是与云意看一些他画的无骨花。渐渐地,陆洵也就放宽心,随他去了。
*
悠长的夏日逐渐过去,云意似乎能将青葙忘了。
是年九月初,天子颁布新法,宣告工籍可以参加科举,不用再累世为匠。
彼时诸多商户似有预感,都将自己家中孩童送到私塾去,此番不单只识字,还学四书五经。
一时内民间兴起一股读书新潮,连天子巡游经过大街时,都隐约能听到周边传来的读书声。
刘玉徽更是将银烛调到云意屋中去,又重新买了几个样貌平平的丫头安插在陆阔身边。
她时刻叮嘱陆阔要好好念书,又不准他再往外去,更甚连他上茅房也要派人跟着。如此,生生将一个少年郎逼得险些要跳河自尽。
秋凉之时,有一日云意刚出门,碰到个妇人将她拦下。一问才知道,当初她私下找郑伯差人去王爷府上打听,还真问出结果来了,这位便是青葙的母亲。
“陆家小姐,求你让我见女儿一面。当年卖了她也是为了活命……”
那妇人嘴唇乌黑,跪在地上不停地朝云意叩拜。云意当即也跪下来,她不忍妇人伤心过度,便撒了个谎:“阿嬷不要拜我,你女儿已经嫁人,跟着夫家住长安去了。”
“有这样的事?我却听人说,她已经死了!”妇人颤抖着身子,并不肯信。
“她托我向你辞别。好歹主仆一场,我犯不着骗你。这些银两是她让我留给你的,说是不能尽孝了。”
妇人接了银两很快被陆家的家丁赶走,她走出不远又回头望了一眼云意,笑得又悲又喜。
云意长叹一声,钻进轿子里的一刹那,眼泪夺眶而出。
没走出多远,忽然有人在侧面敲打轿身,云意掀开窗帘,只看到陆友五官拧成一团,他冲她喊:“妹妹快下来,我赶着去甘泉坊!”
轿子被迫停下,陆友猴急地钻了进去,云意被他挤出来时险些跌倒,幸亏银烛手快将她扶住。
“姑娘,不如我替你去衙门捎个口信,就说今日不去了。”银烛说。
云意摇头,“不碍事。轿子让与他,我们走去便是。我若不去,那庞其迹肯定又要为难陆洵哥哥。”
两人与轿子中的陆友在下个路口分开,银烛平日里很少议论主子,但此时却难得开口:“他才不是赶着去哪儿,八成又是被哪家姑娘追着要挨揍了。”
以云意对陆友的了解,银烛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两人生了兴致,停在路口等着看,果然没过一会儿,有两个姑娘结伴追来。
“他跑哪儿去了?总不会躲回家了吧!”
“小姐,我刚才好像看到他上轿子了,快看,就在那儿!”
那两人辨清方向,从云意身旁擦肩而过,气喘吁吁地往前追去。
云意认出来了,这位是另一条街,开武馆的唐家小姐。
“这个陆友少爷,可真会招惹人。这下捅了马蜂窝,有他好受的了。”银烛笑说。
“此话怎讲?”
“姑娘有所不知,这开武馆的唐家小姐,在江湖上仰慕者众多,她要是一声令下,陆友少爷还不得被那些混子扒下一层皮来!”
陆友自幼习武,有一颗热血的侠义之心,再怎么也不可能被一群混子欺负。
热闹看完了,云意没当一回事,带着银烛往衙门走去。两人正从巷子转入街道,忽然一队官兵纵马而过,“让开!快让开!!”
紧接着后头跟了两排行军,个个腰间都别着大刀,看样子像是从军营里来的。
周遭的人都议论纷纷,这条行道平时里都是百姓来往居多,并非专门调兵专用的兵道。除非……
“他们是去抓人的?”
“天呐,听说石大人被抄家了!”
云意听到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事情似乎有关石家,是以她驻足不前,凑在一旁想听个完整。
“姑娘,快看!!”银烛拉了拉云意的衣袖。
一辆囚车从街头缓缓过来,里面带着枷锁被困之人,正是石崇!
囚车旁边,似乎还跟着一名蒙面道士,一路上在探头与石崇说些什么话。
那道士的身形、走路姿态,看着有八九分是秦适。云意忍不住朝囚车的方向迎面而上,眼看着要越过一名官兵,身后突然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
“别去。”
陆友将她拉了回来。
原来他刚才在巷子里被唐家小姐逮着,好不容易脱身跑到这里,却正巧撞见了云意。
两人被人群挤回了巷子里,连银烛也走散了。
“石崇现在是朝廷钦犯,由杭城军营中的将军亲自押送回京,在这挤满百姓的街道,你一旦越过官兵上前,只怕要被那些人拔刀杀了!”
陆友说得如此吓人,云意一时间也不敢再有妄动。只是她心中像是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个道士究竟是不是秦适。
如果真的是,难道,她被爹爹扔在了陆家?
但现在似乎并不该想秦适的事,眼下是困着石崇的囚车已经过了这条街,人群簇拥着跟在一旁,云意完全挤不进去,连想上去说几句话也说不成了。
陆友见云意出神不说话,以为她替石崇难过,想送他最后一程,毕竟被关了囚车,生死难料。石崇曾亲自来陆家给云意撑腰,如今沦为阶下囚,云意能有心探视,也算重情重义。
“妹妹,你想与石大人告别,等出了杭州城,我有法子让你跟他说上几句话。”陆友忽然说。
“石大人待我不薄,理应送别。陆友,你若有法子助我一臂之力,此情我来日十倍奉还。”
“你倒是与我客气起来了,我的未来嫂嫂。”陆友轻哼一声,对云意眨了眨眼:“跟我来。”
两人从巷子中折回,到一处转角,却正好撞上带着一群人在搜寻陆友的唐家小姐。
“糟糕!”
陆友拽过云意往一旁的几个破旧篓子里钻去,一堆人在不远处停留了片刻,一只老鼠吱吱地跑出,唐家小姐直接跑了。
陆友听到脚步声远去,终于跳脚:“老鼠老鼠!!”
云意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角落在啃噬肉骨的几只老鼠,并没有觉得有多可怕。
她冷静起身,探头朝左右看了看,见没人了,才放心地对陆友打了个“快走”的手势。
两人七拐八绕,又从后门跑回了陆家。
“大门前有我刚才丢下的马车,我们从那里出去。”
“好!”
两人到了大门,门前果然停了一辆马车。但这辆却不是方才陆友为了躲避唐家小姐遗弃的那辆。
陆友熟练地解开套在马上的引子,翻身上马后对云意伸出手:“快,上来!”
云意正上去时,忽然后头又来了一辆马车,随后陆松掀开帘子从车厢里下来,陆洵竟也跟在一侧!
“陆友,你去哪儿?!”
“父亲?!”
陆友挽起缰绳勒马回转,他双臂将云意护在身前,一时间气氛僵硬。
“你们这是在作甚?!你这逆子,你要带秦家姑娘去做什么!”
陆友眼见陆松已经要发作,咬牙双腿用力一紧,那马从陆松与陆洵身前擦过,疾驰而去,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
“父亲,事出有因,我们赶时间,回来再同你解释!”
云意抓紧了马鞍上的藤环,方才须臾之间,她只看到了陆洵朝她望来的眼神。
那双狭长的眸子微微抬了几寸,带了几分转瞬即逝的不安。
如果与陆松好好说,一定不会放他们去城外找石崇。陆友的做法不可谓不对,只是,陆洵一向介意她与别人来往,她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快马冲过城门,踏过城郊的杂草,转过一处小山包,追上了囚车。
“将军!请留步!石大人之义女想与他叙话片刻!”
陆友直奔队伍最前头,截停了领头的林将军。他之所以敢这么放肆,皆因他与林将军的小儿子有过命的私交,也曾受过林将军的言谢。
如今这个人情,却在此刻要找回来了。
林将军摆手示意,队伍一点点停下来,他顶着烈阳厉声道:“陆友,你倒是爱多管闲事!给你一碗酒的时间,说完赶紧给我滚!”
“多谢将军!”陆友抱拳颔首。
官兵门到了前头的树下纳凉,滚滚尘埃落定时,石崇眯着眼睛,看到陆友从马上扶下来一个小人儿。
“石伯伯。”云意走到囚车前头,一边跟着囚车小跑着,一边将首饰从身上取下来,用帕子包好了,小心地塞到石崇手中:“此去路远,一点绵薄之力。伯伯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石崇看着云意,似有许多话想说,但此情此景,已是难开口。最终只含泪笑道:“丫头,你有心了。快回去吧!”
他说完后又看向陆友:“带她回吧!”
陆友点点头,拉过云意,囚车转眼已到了树荫下,林将军勒马朝前,拉囚车的人也跟着挥动马鞭。不一会儿,停留在路边的两人只能看到细长的队伍下了山坳,往渡口方向,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