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才出学堂不过半日,过了晌午,刘玉徽亲自来找,身后还藏了个人。
彼时贺老太太正在长榻上小憩,被来客搅了清梦,恍惚间看到云意出去,像见到了自己的小妹。
她抬手伸去,等人走远了,才失落地坐了起来。
周峮前来拜访,毕竟他与刘玉徽之父有过一段师生情谊,听了他掐头去尾的一段话,却误会了云意,认定她恃宠而骄。
“夫人、周夫子。”云意到了会客堂,对两人行了礼。银烛退出去时将门带上,陆阔和陆篱躲在一旁伸着脖子偷听。
他们倒也没什么坏心思,只不过孩童间的一点乐趣罢了。
堂内,刘玉徽的嘴角下压,整张脸看上去严厉又阴暗。对于云意的问好,她并不接纳,只冷淡地说:“你跪下。”
云意犹豫片刻,想同她解释,但忽然想起陆友说夫人同周峮交情匪浅。
想来再多解释也是徒劳,当下跪着,只希望服个软受一顿骂便够了。
“云意,我送你去学堂,是想将来你嫁进来了能帮忙管一管账本,现在你却无端与周夫子置气,你可知错?”
“知错。”她的姿态简直要低到尘埃里。
周峮见此,忙拦下还想继续开口训人的刘玉徽,他起身扶云意到一旁坐下,对刘玉徽说:“她还小,不知事。但是个乖巧有灵气的孩子,我看她也认错了,不如明日让她回去吧。”
云意坐在一旁,冷冷看着这二人演戏。她想不明白,周峮为何非逮着她不放。
“还不谢过夫子!”刘玉徽冷声催促。她的眼睛瞪得大大地,仿佛要讲究一个气势上绝不能输。只是这些招数打在云意身上如落叶入水,并没能溅起一点水花。
云意从头到尾都只是沉着应对,倒显得刘玉徽此番教训得过了头。
送走周峮之后,刘玉徽忙又拉过云意的手,她像变戏法般立刻换了个脸色,语气也变得十分柔和。
“方才我不过是在外人面前演戏罢了,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云意侧头,静默不言。
刘玉徽拉着她边走边说:“这周峮的宗亲在京城颇有势力。我们陆家在京城有些生意走动,也需要人家关照,故而不能得罪了他。”
“云意明白。”
官商勾结,属实不假。今日之事,云意总算认清了刘玉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真面目。
不怕真小人,就怕伪君子。她想起将来若是真嫁进来了,还要同刘玉徽相处大半辈子,想来也是折磨。
好在陆洵是想做官的,要是等到诏书发下那天,他真的中举了,也不需要再住在这儿。
*
夏日悠长,闷热又难熬。
陆洵近来多往铺中走动,刘玉徽将一些明面上吃力不讨好的事全扔给他来做。
譬如带着管家去庄子上收租,见别家都加了,陆家今年也要比往年额外多加两成半。
譬如铺子上出了一些事,小伙计得罪了哪位官员家眷,又要陆洵亲自上门赔礼道歉。
等他终于得空抽出时间一一去拜访城中其他夫子,却都被婉拒又或直接闭门不见,想来是周峮早已知会同僚,要堵死他的路。
陆洵自知这几年的辛苦或许要付诸东流,因而心情格外烦闷,回到平湖居更是一言不发,连晚饭也没胃口吃。
陆小五将饭菜送回厨房时碰到了云意,她正巧来给贺老太太煎安神药。
“这些下人做事,我总不放心……”贺老太太最近疑心病很重,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做了个噩梦后变得疑神疑鬼,拉着云意说有人要害死她。
云意只好带着丫鬟亲自去煎药。
“小五,这饭菜一口未动么?”
“是啊。姑娘从静谷园搬走这段日子,少爷寝食难安,想来是突然没人陪了不习惯,一个人住那儿太孤单了。”
之前她倒时常会去陆洵那儿坐着,无非是他在念书,她偶尔参详一二。
他真的会想自己么?
云意因着这句添油加醋的话,却是开心了一整晚,第二日拖着困意早早起来,让丫鬟陪着去陆洵那儿走了一趟。
她来得早,陆洵刚起,洗漱好了转身见院外有个熟悉的身影由远至近,他竟莫名地欣慰。
“你怎么来了。”
他带着笑容将云意迎进来。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到她,她似乎比先前又圆润了些,用上了石崇送来的那些礼,也渐渐打扮得更似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搬去老太太那儿许久,都没机会见你。”她开门见山地说,毫不羞怯。
“现在去了学堂,更抽不出空来。昨晚在厨房碰到小五,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好?”
“你去学堂了?”他只抓住了这句话问。
云意点点头,“去了周峮的私塾。”
陆洵心知周峮虽是个风流才子,却朝秦暮楚,见异思迁。又更何况,云意早与他相识,此番入了学堂,怕不是羊入虎口。
他本想提醒她小心为上,但她忽然说:“本不想去,周夫子却又亲自来访,再加之夫人说了话,我只能依着。”
陆洵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陆小五端着早点进来了,将他的思绪打断。他还得赶着去衙门,近日一位文书告假回乡伺候病重老娘去了,一堆事全落他身上,却也烦人。
当下理不清思绪,不知该如何与云意说,索性先压在心里了。
“吃早点吧。”他淡淡一笑。
这一人份的早点,陆洵并没有吃几口,看着天光渐明,眉头一皱便起身出门去了。
但没过一刻,他又折返回来,一双眸子带着少有的寒光,看着云意警告道:“离周峮远一点。”
云意没来得及回应,他就走了。这回走得彻底到头来还是她一个人将早点全吃了,于是更加忧心忡忡起来。
去了学堂,亦是无精打采。陆阔和陆友今日都不去,陆篱一下课就上了石家的马车,竟不知何时与石冷玉处成了好友。
她一见石冷玉,就仿佛不认得云意一般,连带着眼睛也要看上天去。
云意早尝遍人情冷暖,对此见怪不怪了。正提裙要踩上车凳,周峮忽然跟了上来。
“秦云意,今日是我生辰,可否赏脸来小院吃个饭?”
云意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动作,只动作没听见一般三两步跨上直接往里钻。
周峮不死心,一手压在马车的车窗之上,仍旧笑着对她说:“学友们都在,少了你却也不好。”
“陆篱呢?”她反问。
周峮垂头沉默几秒,再抬头看向云意时,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甚至带着几分陌生的卑鄙。
“你来吧,我有东西要你代为交给陆洵。他为这样东西等了许久,我本不想给,但若是你来了,我或许能考虑一二。”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自从他知道了自己同陆洵的关系之后,就再也没有给过好脸色。
马夫拉动缰绳,云意与周峮短暂对视一眼,他似乎很自信自己能等到她来。
沿途的风景倒退如走马灯,云意趴在小窗沿上,目光炬炬。
*
周峮住的小院子里紫薇花开得正艳。
周氏一族在杭城扎根数百年,周峮乃是旁系,年幼丧母,少时丧父。然而也算受到宗族庇佑,不论读书又或上京科举的钱财不曾吝啬与他。
只可惜当年周峮在京城时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女人,以致仕途尽毁,不得不卷铺盖走人,回到了杭城。
云意言谈之间,似有当年他所遇之人的韵味。那个女人,他断不可能得到,连想也不敢再想。
但是云意,是他触手可及的。
“夫君,面快凉了,我再去帮你热一热。”
贤妻贴心地操劳着一切,周峮却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他始终觉得这样一个满手长满茧子,整日蓬头垢面,日渐老去的女人,怎能配得上才华横溢的他?
陆家那位丫鬟倒是销魂,只是死了。
死了也罢了,他向来不缺能温存的女人,只是难得遇见有灵气的女子。
从天明到暮色四合,长寿面热了一回,放久坨了。妻子又重煮了一碗,周峮眼看冒着腾腾热气的面条吸满汁水,满天的星辰,手再碰碗时,已是冰凉。
“她当真敢!”
这场他设下的鸿门宴,终归没能等到想看的人登场。
周峮气得起身摔门而去,两个幼子从屋内探出小脑袋问他们的母亲:“爹爹怎么了?”
“没什么,大概是被学生气到了吧。”
他们听到母亲温柔的回应,没当一回事,嘻嘻笑着又回屋子里继续打闹了。
周峮负气走在街上,却正巧碰上另一位夫子庄生。原来今天也是他好友林夫子的生辰。庄生正替林夫子接待好友往一旁的酒楼里进去,见了周峮,也忘了人家事先有没有邀请,总归都是当夫子的,就一并邀去了。
他们大概不会注意到,此时躲在一处角落的陆小五,悄咪咪记下了酒楼的名儿,赶紧跑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云意。
“姑娘,见着了,在雷霆街上转角的那家酒楼里进去了。看样子是宴请了些同僚一起庆祝。”
陆小五说完话时,云意正揭开药罐盖子,一阵酸涩味在雾气中扑鼻而来。
“好。多谢。你先回吧。”她垂眸应。
药汁在罐体里翻涌,滚滚浓烟很快遮住了她的视线。云意抿唇,闭眼将盖子重新盖上。
她将煎好的药倒入托盘的碗中,转身对丫鬟说:“夏竹,你将药端回去给老太太。一会儿她问起,就说我去陆洵哥哥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