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人在咿咿呀呀唱着，云意一点也听不进去，她心中闷着气，面色僵硬，毫无表情。

陆洵特意在阁楼上买了个雅座，戏份过半，转头瞥了一眼云意，仍旧是那个样子。

“我明白你对她有感情。但她水性杨花，人尽可夫，有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云意知道陆洵这是在安慰自己，他带她走，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又腾出时间陪她看戏，已是尽善。

但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她没有办法不去在乎。也许对于他们这些富人而言，死了一个奴婢，就如同今日吃不到鱼肉那就改吃鸡肉般简单。

可她自小过着清苦的日子，虽然也常被欺压，却从未想过取人性命。

“这真是荒诞不经。”云意转头看向陆洵，她眼中满是疑惑，“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为何到头来错的还是她？为何不是陆阔受罚？！”

她憋着眼泪，双手按在扶栏上，因为太过用力捏紧而止不住地颤抖。

“倒是也有错，她只是投错了人家。若她生在石冷玉那样的名门，便是那些男人的错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云意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滴落。她将头垂得很低，额前细碎的发丝挡住了侧脸，陆洵即便看不清她的神情，却也从这番话里感受到汹涌而来的怨恨。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生母。

是啊，为何错的是奴婢而不是主子？难道就因为她是奴婢，就活该恪守本分，而主子就能荒淫无度，随意践踏人命？！

陆洵收紧了目光，伸出手将云意拉进自己怀中，她终于忍不住放肆哭了出来。他的掌心一下又一下抚过云意的后背，等她终于平静下来，红肿着双眼抬头看他。

被泪水浸湿的眸子如水晶般莹亮，微微轻启着呼吸的红唇在引诱着他靠近品尝。

“东风沉醉黄藤酒，往事如烟不可追……”

桌上熏香缭绕，戏曲声忽然飘得很远，云意只看到陆洵渐渐迫近的脸。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快到要忘了呼吸。

但陆洵双唇陡然停留在她的鼻尖上方，再没有往下试探的打算。

他的眉眼之间有一股妖娆阴郁的气息，终是隔开了这一刻的动情，转而覆在她的额头印上浅浅一吻。

“回去吧。”

陆洵放开云意，沉默着转过身。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只觉口干舌燥，眼底瞥见小桌上的酒壶，一时气恼起来。

这算什么雅座，连茶水都不给。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路过转角时隔着重重纱帐，突然透过灯影看见了不可描述的旖旎风光。

陆洵震惊之余顿了一下脚步，扫了一眼四周，最后发现他似乎来错地方了……

云意红着脸加快了步伐，她倒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只是觉得这里氛围实在古怪。

楼下的大堂就正常多了，喝茶吃点心的，几处一桌，人声鼎沸。陆洵抓住添茶小二，“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

这位掌柜的此前欲将这座戏楼转卖给陆松，但在价位上有出入，又恰逢陆松远行，并未能谈成。

陆洵也是第一次来，就遇到这种乌烟瘴气的事。他当自己方才怎么了，原是着了这种低劣手段，那雅座上的熏香，必定是催情的合欢香。

不一会儿，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微躬着背，笑嘻嘻地走来，他开口说话时一嘴的黑牙，像极了坑蒙拐骗的人贩子，让云意害怕得退后躲避，陆洵干脆叫陆小五先带她出去等。

“陆洵少爷，叫小的有何贵干呐？怎么样，令尊考虑好了么……”掌柜的说完话又瞧了一眼已经走远的云意，他嘿嘿一笑，“少爷可还玩儿得尽兴？”

陆洵唇角扬起一丝冷笑，整张脸越发严肃起来。他靠近了掌柜，低声说：“你真是够胆大，在阁楼上明着做本朝禁令之事。”

“嘻嘻……这听戏能有几个钱？都是些下里巴人在那儿闲聊！真正要有白花花的银子流进来，还得靠你们这些公子少爷……”

“行了。”陆洵挥手打断他的话，“没兴趣听这些。”

“懂……我懂！”掌柜的马上从袖袋里掏出一袋银两来塞给陆洵，“这些是小的孝敬您的，还请少爷回去在陆老那儿多帮我美言几句。”

“好。一定。”陆洵点头承允。

私藏暗娼，那是死罪。

陆松如果对这种地方感兴趣，那就怪不得他下狠手了。

“还有……这合欢香，也一并送给少爷。”

陆洵上马车之前，那掌柜的还巴巴地跟出来又送了一盒礼。

银烛听到是这种东西，诧异地看着陆小五将东西收下了。她心想：难道陆洵少爷和云意姑娘，早有了夫妻之实么？

晚间，银烛伺候云意睡下后，悄悄出了静谷园。她将今日之事一字不差与刘玉徽说了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厢房里。

其实银烛走时，云意已有所察觉。今日发生这样的大事，她怎么可能睡得去？

只是银烛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样子，云意亦不忍心，只当她敬畏鬼神，便装睡赶紧放她回去了。

*

青葙既死，静谷园少了伺候云意的人。

贺老太太听闻此事，让云意先去琼华院陪她一段日子，免得遭了鬼道。

陆篱提议让云意一块儿去周夫子那儿上学，刘玉徽本不想答应，但老太太的身份压着，她也不敢不从。

银烛连夜给云意缝了背包纳书，第二天她就带着陆篱分的用具，和陆阔他们一起上学去了。

四人一起挤在马车里，陆阔问陆篱：“怎么样，上次去遇春园，可有觅得良人？”

这话怎么听着都带有一股子看好戏的味儿。云意偷偷看一一眼陆篱，以为她会不好意思，没想到人家压根不在乎，却是反唇相讥道：“没找着，都是一群跟你一般的货色。”

陆友扑哧一声笑出来，马车轮子压过一处坑洼地段，上下颠簸着，突然猛地往前一窜，他没扶住，整个人往前一栽，头却磕到了束帘子的栏上。

这回换陆阔笑话二人了。

一路上三人嬉闹个不停，好不容易到了周峮的私塾，又争先抢后要往窗边坐，云意慢悠悠跟在他们后头，只觉头疼。

这家私塾虽接纳商籍子弟，却不教授一般士族要学的课，只教他们识字算术。先皇还在世时，严令按照工户累世、商户轻贱，士农为先的规矩。明令禁止从工、商者习四书五经等学识。

“秦云意。”

周峮隔着院门就发现了云意，远远喊了一声。云意顿住脚步，没再往屋里迈去。她转身之际，周峮已走到她面前，笑容满面地说：“你终究还是来了！”

再次相见，他既无半点寻找青葙身影的意思，亦未问及青葙的近况。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云意心中想起这句话来。她堆出一个假笑，对周峮点点头，遂往里走去。

这间讲堂很大，粗看下来能容纳三十余人，里面坐满了前来求学之人。云意进去时，恰好只余下一个空位，她坐下去之前仔细看过了，陆洵并不在此地。

她差点忘了，此时他应当在衙门里做事才对。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总是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正因如此，有陆洵在的地方，云意总是莫名觉得安心。

“咚咚！”

周峮敲了敲云意的桌子，她恍然回神。

“刚才我教到哪个字了？”周峮站在桌旁问她。

云意看了一眼识字板上的八个字，指着第一个字说：“月？”

周峮摇头。众人窃笑，交头接耳等着看云意出丑。

“这是魏武帝的诗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云意非常自然地念了出来，完全没注意到周峮脸色乍变，更没想到周围的人会脱口而出“她可真会胡说”这种话来。

周峮本想戏弄她一番，好等下了学堂再稍做安慰，如此一来二去，操纵人心自不在话下。

云意没上过学堂，所学皆是祖母和父亲教授，方才又堪堪走神……若非周峮逼得紧，她不至于考虑不周，这会让周峮下不来台面。

平日里周峮教这些人识字，都是用诗句或者成语串起来教，却也不告知出处。大家都以为这些脍炙人口的句子是他所作，而云意口中的“魏武帝”，他们中的人根本不知道是谁。

“这个姑娘是哪家的？怎么没见过？不专心听夫子讲字，叫起来回答，还胡诌八扯的！”

“就是就是，我听说她和陆洵是一伙的。”

“噓，小声点儿！跟陆洵那种人扯上关系，真是晦气！夫子都将他逐出学堂了……”

“看着一副柔弱小白花的模样，没想到竟是陆洵的人……啧啧！”

这些话，云意都听进去了，特别是那句“逐出学堂”，她终于明白过来，这些人不但庸俗无知，甚至以此为傲。

怪不得陆洵跟他们关系不好。她用怜悯的目光扫过讲堂，无人会意，只有陆家三个呆瓜对她流露出一种同道中人的赞赏表情。

云意摇头叹息，直接往外走去，周峮气急上前拦下：“站住！难道我作为夫子，还批评你不得？”

“自然是批评得。学生有错在先，愚钝不堪教，难入此间。望夫子海涵，今日退了，不复重返。告辞！”

这下周峮是真的颜面尽失了。

在这上城区人人敬他、爱他，无不对他言听计从。可现在这位，言语之中分明对他不屑一顾。

“好大的口气！”周峮气得咬牙切齿，他真是错看她了，没想到她的个性如此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