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舍老板上了一壶碧螺春,袅袅雾气从壶嘴里升腾而出。
陆洵举杯欲饮,却瞥见下方水道上,一艘乌篷船缓缓驶过,船头盘腿坐着的那个人,分明是秦适!
不对,一定是他看错了。
那人穿一身道士服,长发随意扎成一团,此等两袖清风的模样,怎么会是膝下有女,要赴京赶考的秦秀才?
陆洵正诧异时,眼见那船过了石拱桥,停靠在岸边,不一会儿,道士就下了船。
杯盏被倒扣在桌面,待店家上去收拾东西时,直叹这位客人暴殄天物。
陆洵追出去,跑过石桥,那道士却不见影踪。他在那条路上来回走了两遍,仍旧没能找到。
正一筹莫展之际,一辆运酒的独轮车在一处酒家停下,飘扬的“酒”字旗下,秦适提着两罐女儿红迎面而来。
小巷寂寥,偶有人过,一阵疾风从背后呼啸而过,吹翻了秦适的衣袖。
陆洵就拦在离路口不远的地方,他朝秦适慢慢走去,每踏过一步,眼神更沉一分。
他终于走到秦适面前,直直喊了一声:“秦二叔。”
秦适提着酒的那只手臂耷拉下来许多,整个人斜斜歪向一边,显得无比懒散。他看着陆洵,自嘲一笑,并不否认身份,反而认真同他打了个招呼:
“陆洵,真巧,又见面了。”
*
茶店老板正以手撑着下巴数行人,陆洵又回头了。
“我就知道!”他提了提眉梢,在心底夸赞自己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公子,座儿还留着呢。”
陆洵大方给了赏钱,领着秦适上楼去。
茶还是热的。
他沏一杯推至秦适面前,秦适伸手抵住,却反将酒塞子拔了,怼着酒罐子直接喝。
陆洵眉头一皱,在秦适要喝第二口时制止了他。
“二叔,你既不上京,反倒跑去道观出家,可知云意还在陆家?”
“我知道。”
“那你这般,算不算不辞而别?”陆洵说这句话时,手不自觉捏紧成拳,他的语气看似平静,实则已是压抑着怒火:“就这样把女儿扔在陌生的地方,是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么?”
这接二连三的问句,将秦适的心敲开几条裂缝来。大概也只有少年人会这般血气方刚,遇事冲动了吧。
但秦适不知道的是,陆洵少有这般失控过。
秦适剧烈咳嗽了一阵,再回话时,嗓音已是沙哑:“陆洵,我很开心你能与我说这些,你是个好孩子。我不会扔下云意,任何时候都不会……只是现在,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去做。”
“也罢,你们的家事,我管不了。”
陆洵起身,瞟了一眼秦适,拂袖离去。
他不过是联想到被抛弃的自己,而在那一刻替有同样遭遇的云意不平而已。
但终归,他也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
不得不做的事……
陆洵顿住脚步,眼眸猛地睁大,像领悟到了什么般。
秦适从身后追上他,“陆洵,别告诉云意这些。事关重大,将来我再同你解释。”
他本想拒绝,但秦适央求的神情令他有一瞬间的心软。
这句话里,包含着一个老父亲对女儿的爱护。虽然陆洵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秦适这些举动看来,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二叔,我答应你。”他终是垂首应下承诺。
*
晚风吹走了天地间的最后一缕寂寞,这样阴湿沉闷的雨季很快会过去,届时爆烈的骄阳烘烤着大地,田地干涸,农民又要开始祈求上苍能来垂怜几滴泪水降下。
小暑那日,云意收到了第一封秦适寄回的信,信上说他已到京城,准备去从前的一个远亲家中借住一段日子。
信末特意告诫她:居无定所,勿回。
云意没有想太多,只将信收进匣子里,突自叹了一声。
那之后接连几日,她都没睡好,总是翻来覆去,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
青葙见她烦闷,又想起来昨日趁着到制衣铺子给云意取衣服的空隙,才和周峮碰了个面。
然而春宵短,思君切。
青葙试探着问了句:“我替姑娘去药堂抓几副安神药煎了吃吧?总这么下去,身子也要拖垮……”
“我自去看看好了。”
第二日,云意到了安济坊去看大夫。那位大夫姓卓,年过半百,擅治妇人与小儿的病。
云意年纪不算大,坐定后,卓大夫先是问了月事,而后问了近来发生的一些事,云意都一一告知。
大夫听后下了诊断:“忧虑过度,我且开几副解郁安神的药与你,你去药堂买了来,每日睡前一贴。”
“谢过大夫。”
云意接了药方,已走出几步远,她忽然想起那日青葙与她说的月事古怪,当下又立刻折回去。
那卓大夫一听她所述,只笃定地说:“姑娘,你一定是谎报了自己的年纪。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妨说实话。”
“我……”
“若非你撒谎,那就是你的爹娘撒谎了。”
这一句话让云意的心咯噔一下,停了一拍。她怯怯地看了一眼大夫,不知如何收场。
卓大夫见此,料想她本人亦不知情。若是父母有心隐瞒年纪,怕是身世有出入。难道这姑娘是被人拐了?
“我有一师兄,精通摸骨测命。姑娘若不嫌弃,明日这个时辰再来,我让师兄给你算一卦。”
云意心绪不定。倒是一旁的青葙提醒她:“又不吃亏,何不来看个真假,心里也有个底。”
“好。我明日来。”她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并留下两个铜板当作定金。
青葙并不明白云意在担忧什么,她只替云意开心不是患了生育方面的疾病,于是悄悄凑到云意耳旁低声说:
“看来肯定不是那儿的病,姑娘你大可放心了,将来不用愁没有自己的孩子!”
云意听了又好气又想笑,也不与她计较了,次日如约到了卓大夫这儿来,未曾想他口中那位厉害的师兄,竟就是那日她替付饭钱的江湖术士。
那术士见了云意,笑呵呵地将她迎进帐内,青葙不放心,要先试一试,她将手往桌上一拍:“老术士,你倒是猜一猜我今年多大了,若是猜不中,招牌给你砸了!”
“好一个泼辣的女子!”术士摇头一笑,将青葙的手骨一摸,便说:“你是个成年女子,年纪在二十上下。”
两人一听,感慨这术士果真厉害!
云意便放心让他上手,不消片刻功夫,术士已有了答案。
“姑娘比跟我师弟所报年纪,要大上三岁。”
他话刚说话,卓大夫立刻接话:“不错不错!若是差了三岁,那时间就正好对得上了!”
青葙也跟着点点头,心中的疑惑立刻解开了。但她马上惊讶地看向云意:“姑娘,你……”
“父亲不会骗我,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云意否定了拐卖一说,但想起自己早逝的亡母,似乎更有被收养的可能。
术士收了包袱,往外走时留了一句话:“你先是你,方得圆满。”
这大概是在教她放下吧?
回去的路上,云意愁眉莫展。偶然窥探到了自己的身世,却是一知半解。
本就如浮萍般漂泊无依,现在老天还跟她开了个玩笑,她最珍视的爹爹,也骗了她。
云意走到河道边上,上了石拱桥,独自一人站在桥边。她想静一静,遂让青葙先行回去。
青葙正愁不得空,一听让回,立马抓紧时间掉头去私塾找周峮了。
桥上人来人往,云意望着底下的潺潺流水,只觉得心乱如麻。她此刻无比想见到陆洵,告诉他这些难以言说的委屈。
她信不过别人。
青葙虽是贴身丫头,却多数时候都跟她话不投机。
“云意。”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头顶响起。
云意乍然。她是不是恍惚得患上了臆症?但转过身去,确确实实看见了陆洵。
他穿着青黑色的襕衫,手上还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雕花木匣,看起来里面应当是装了送人的礼物。
陆洵从衙门出来时路过桥下就看到云意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他进店买了砚出来,她仍旧在那儿,甚至微微俯过身子,像要往河里钻。
他连忙往这里来,只看到她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像得了重症一般。
“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快回吧。”
“陆洵哥哥,我爹他有事瞒着我。”她轻轻开了口。
陆洵握紧了手中的木匣,他皱眉揽过云意的肩,将她带下桥来,两人站在河道的石阶上说话。
“什么事?”他问。
云意将去看病摸骨一事与陆洵说,他耐心听着,听到最后,却突然莞尔一笑。
“这不是什么大事。秦家当年从京城逃出避祸,篡改年纪或许只是掩人耳目,我相信二叔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云意天真地问:“那倘若,我真是爹爹收养的,你怎么看我?”
他答得诚恳:“我不在乎,只要你。”
如此撩人的情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更显赤诚。
夕阳的余晖打在陆洵的侧脸,给他整个人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笑起来时带着夏日里独有的炙热气息,连带着将云意的坏心情也驱逐。她终于也跟着露出笑颜,情难自制,主动上前环抱住陆洵的腰。
云意轻轻闭上眼,嘴角微微扬起,犹如一只沉睡的懒猫找到暖窝。
水面倒映着一对丽人相拥的倩影,一艘船划过,船桨拨动漾开水纹,搅乱了画面。
待水面重新平静下来,只看到陆洵面无表情地将云意拥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