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的陆学究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么？原来家里早藏着一个呢！”
“小娘子看着花容月貌的，定与陆洵偷着在家中日日逍遥快活……我说最近他怎么不去学堂了！”
污言秽语铺天盖地袭来，嘲讽之势尽显。云意抬头便撞见陆洵盛满怒火的眼眸。
石冷玉有意要看二人出丑，而陆洵似乎对于她的到来十分不满。
但嬉笑声中，陆洵却上前抓住了云意的手。他的目光徐徐不急地扫过众人，沉下声来说：
“这品茶赏花宴，大家都是少年人，也有婚约在身的，你却都只邀一半，偏就我们这对一起邀来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石冷玉身上，锐利无比。
“想必是知州已经交待过你，要多照顾他的这位义女。陆洵在此，替云意谢过二小姐！”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女子，也并不是没有身份。
“陆洵！”石冷玉死死盯着两人十指紧扣的手，她脸上已经没了笑容，转而变得悲伤起来，“当日初相识，你同我山盟海誓！现在她又算什么？！”
石冷玉想上前对云意动手，但陆洵身手更快一步，他将云意护在身后，面若冰霜：“二小姐，本朝律法，官商不得通婚。陆洵怎会与二小姐有誓约？”
他的却没有承诺过石冷玉任何话。
他接近她，不过是为了向她二哥打听京城相府中的一个人而已。现在得到了消息，他没有再容忍她的必要。
从最初带着暖意的眼神，到如今看她充满厌弃，石冷玉此刻犹坠冰窖，四肢百骸冷得彻底。
他这是，连装也不愿意装了啊。
周围的人都屏气凝神，想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陆洵的话不无道理，他是商籍，更应自重，犯不着去触犯律法。
又况且，所有人都知道陆家近年来在商贾之中声名鹤起，陆洵又是长子，将来定是要接手陆家大部分生意的，他可以和官场子弟结交，但完全犯不着去攀附石冷玉，做个赘婿。
石冷玉已是潸然泪下，陆洵牵着云意的手往外走，“告辞。”
他的声音落在风里，石冷玉不甘地追了上去。众人哗然，但他们都不敢再往前去看发生了什么，毕竟今天这件事对于石家来说，太没脸了。
总得给石冷玉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陆洵！你站住！”石冷玉拦在二人身前，她头戴的珠花歪向一侧，看上去狼狈不堪。
云意心里有种看现世报的快感。但同时她又替眼前这个坠入情网的女子感到悲哀。
“陆洵，我不介意……与她共享你。你别离开我……”石冷玉几近恳求，她上前想拉过陆洵的手臂，被他不动声色地甩开。
他的耐心早就用尽。如果石冷玉不要用今天这种方式来逼他妥协，两人之间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他大概也愿意继续哄着她的大小姐脾气。
只是，石冷玉越线了。
“陆洵并非怕事之人，不过是不愿主动惹事而已！二小姐，请回吧。”
石冷玉眼看着两人上了马车，终于心死，跌坐在地上，将脸埋在掌心痛哭流涕。
*
车内安静得诡异。
云意骤然想起一件事：“阿篱姐姐还在那儿！”
“她有马车。”
陆洵似乎心情不佳，说出来的话还带着七八分不爽的语调。
是了，现在她坐在陆洵的马车里。
“陆洵哥哥，你也在生我的气，是么？”
“云意。”他蓦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她于是安静下来。
现在她明白了，陆洵不喜欢她多问。
他太过神秘。
他的行迹从来没有像她透露过，还有他的过去，也是她从别人口中拼凑出来的，甚至于他在外面发生的一切事情，她都完全不知道。
两人的手还紧握着。
云意转动了一下手腕，他立刻松开了。
“你……”陆洵望着她，似有话想说。但他只说了这样一个字，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的眼眸深邃，清澈而明艳，微微上扬的眼尾着她时映着款款深情。
云意想起夏日高空中闪烁的星辰，遥远而静谧。陆洵给人的感觉就是这般，看似伸手可触，但当她真的伸出手去，却陡然发现那星辰离得更远了。
“停车。”陆洵突然说。他毫无征兆地在街市上下了马车，一头钻进人群里。
马车重新晃动起来，云意趴在车窗上寻找陆洵的身影，他消失在了街道的一处转角。
“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青葙一直等在门口，没想到最后云意被陆洵带了出来。她看云意的脸色很差，这才多心问了句。
云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轻声说：“我也不知怎么了。”
这件事的发生，在她的预设之外。她没想过最后陆洵用这般决绝的方式来替她讨回尊严。
就在他牵着自己毫不犹豫地离开遇春园时，她的心简直要飞上云霄。
这种快感令她沉迷。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去探索他心底的秘密，他就仓促离去。
他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呢？再也不得而知。
*
陆洵到了偏僻的小巷里，石板路上湿漉漉的，是店家泼出的水还未干透。
抬头见到一家茶馆，他想也没想，自顾自上了二楼。
此处临河，下方的水道上时有运货小船划过。陆洵想起石二哥说的那个消息，心里难受得绞痛起来。
流水潺潺，带着往日回忆，伴随着船夫的呦呵声，一点点浸润着陆洵日渐干涸的心。
那时的他，三四岁的年纪。
大人们总说小孩是没有记忆的，但陆洵却很清晰记得那年发生的每一件事。
小时他是个招人喜欢的男娃娃，无论是谁，都说他生得俊俏，又机灵懂事，将来定能闯出一片天。
转变是在刘玉徽有身孕之后。她变得小心翼翼，过分谨慎。有一次，她从外头进屋，自己不小心撞上了陆洵，却惊吓得险些跌倒。
“你做什么？你想害死我的孩子么？！”
很难想象，一直慈爱的母亲嘴里，会对一个稚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那之后，陆洵只能跟佣人胡婆婆待在一起。有一天，他和陆友捉迷藏，不知不觉就跑到了静谷园。
那里面是奶娘住的地方，他知道。
拨开杂草，踏过一片荒芜，终于到了屋前。里头的人许是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这才来拉开房门。
“少……少爷……陆洵，少爷。”奶娘见到是他，又惊又喜。
断奶之后，他已经快一年没见过奶娘了。可能有时也陆陆续续见过，但他并不会记在心上。
“你怎么会来这儿？你来看奶娘么？”她蹲下身子问他，眼中藏着欣喜的泪水。
可他甩开了奶娘即将触碰到他肩膀的手。
他默默后退半步，冷着脸对她说：“我为何要来看你？你在去年就狠心离我而去了！我以为你死了呢，没想到却在这里。”
“不……奶娘不愿意离开你。只是夫人……她说少爷长大了……”
“胡说！”他生气地指责她，“分明是你自己不愿意照料我，母亲说你讨厌我。”
“我怎会讨厌你……我怎会讨厌你呢！”她急得眼泪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又往前走几步，陆洵仍旧躲着她。
“那我讨厌你，总行了吧！”
他跑开了。
如果他知道那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会不顾一切拥抱她。
但那时，他尚且不知。
后来，刘玉徽有了陆阔之后，对他更是冷淡，甚至于，厌恶。
他更加努力去讨刘玉徽的欢心，却换来一次次的驱逐与伤心。
有时候，他甚至羡慕陆友，可以偷偷躲在柳姨娘的怀里撒娇。
而他的“母亲”，将所有的爱都给了陆阔。
若非那日厨房里的婆子说闲话，被躲在灶下柴火堆里的他听到，恐怕他还要用尽余生去祈求刘玉徽能像之前那样待他。
“大少爷还不知自己生母的事呢！一天天眼巴巴在院中往屋里看，也怪可怜的。”
“是挺可怜。谁让老爷在娶夫人之前就有了他，母子俩都命苦！你说这夫人看着贤良淑德，怎么就那么狠心……不让茕儿做姨娘也就算了，还不让她认儿子，这孩子天天在眼前晃，却不能相认，真是戳心窝子！”
陆洵的心像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跳动。等两个婆子关门出去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怪不得奶娘时常教育他。
怪不得奶娘总爱笑眯眯地在远处看他。
原来，那才是他的母亲。
这一刻的爱与悔恨交缠，陆洵推开门往静谷园跑去。
“母亲！母亲！！”
他奔跑着，呼喊着，用尽全力扑进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可她却在收拾东西。
她要走。要永远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母亲，带我走，我愿意跟你走。天涯海角，陆洵都愿意。”
他跪下来哀求。
他不要陆家的财富，他不怕风餐露宿，只想跟自己的母亲在一起。
他们约定三天之后离开。
但三天后的那个雨夜，他被无情地抛下。他一直相信，母亲是有苦衷的，她离开不过是为了他的前途。
他在大雨中赌咒发誓，定要报复陆家每一个伤害过他们母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