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鞭炮,谢宜和贺序白才慢悠悠地登上进宫的马车。
因是正月初一,贺知鸿在疏筵殿宴请群臣,两人先是到寿安宫向太后请安,陪太后说了一会儿闲话,方随她一块往疏筵殿去。
谢宜素来不大喜欢这种虚与委蛇的皇家宴席,人人托着酒盏彼此恭贺,似笑非笑地说着并非出自真心的场面话。
她性子直,在外头立的又是那样的人设,说话自然不防头,人人从未待见她。
幸而她也无须他人待见,独来独往倒是潇洒自在。
只是,如今身边坐了贺序白,反而不惯。
丝竹声袅袅升起,大殿中央,一群身姿曼妙的少女撑着青色油纸伞翩翩起舞。
宫人上了好些菜,其中便有谢宜极爱吃的海棠花开奶露,乳白和粉红交叉的奶露上点缀着一朵油炸过的海棠花,尝一口,既有海棠的香,亦有羊奶的甜。
只是这紫檀缠枝花卉纹木碗着实小巧,谢宜才低头吃了几口,还没过完嘴瘾,这木碗便见底了。
谢宜懊恼地咂咂嘴,低声骂着宫里的膳房真真小气,连一碗奶露都舍不得多给些。
正暗自腹诽着,眼前忽地伸过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微微弓起的指骨托着那紫檀缠枝花卉木碗,透过半露掌心中,可清晰地瞧见掌心那粗糙的纹理。
谢宜顺着那掌心微微抬了下眼,却见碗里的奶露似是不曾动过分毫,耳边渗进一道温润的嗓音:“我一口未动,郡主既爱吃,把我这碗也用了如何?”
谢宜怔了一瞬,望着这碗奶露亮了下眼神,便下意识舔了舔嘴,方抬眼望向贺序白,呵呵地笑了笑:“这,这怎么好意思?”
男人饶有兴趣地扬唇,微耸着肩,仿佛毫不在意地道:“郡主既不要,那我让撤下去倒掉便是。”
正说着,他作势要将奶露放回去。
谢宜一向实在,做不到不为五斗米折腰,见贺序白要将奶露拿回去,她大手一伸,当即将碗抢了过来,不客气地笑道:“这样的好东西,倒掉多可惜,便宜我了。”
淡淡的奶香混着花香霎时溢满整个鼻腔,谢宜低头吃了两口,满足地抬了下眸。
就这一刹,对面人阴鸷狠戾的目光陡然撞了过来。
谢宜被他唬得一跳,只觉莫名其妙,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心惊肉跳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这碗奶露,一时只觉烫手得很。
实在糟糕!
光顾着吃,竟忘了对面还坐着贺归辞。
从前宴席上有这碗海棠花开奶露,皆是他巴巴儿地捧过来让给她吃,现下却换了个人顶替他的位置,岂不让他恼火得很?
好容易才将他哄住,谢宜是断断不想再因此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便讪讪地正要将木碗放下。
恰在此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猝不及防地接过她手里的碗。
谢宜一脸惊恐地看着,贺序白在大庭广众下,不顾廉耻地盛起一勺奶露递到她嘴边,望向她的目光柔得似乎能掐出水来。
他极其欠扁地漾起嘴角,温声道:“郡主既觉烫手,我来喂你。”
“......”
谢宜不敢去看贺归辞此时究竟是怎样的神色,她掀开唇,正欲拒绝,谁知高座上忽然传来一道浑厚的欣慰声:“亲眼见到宁王和宜儿感情这般要好,朕很是宽慰。”
太后温声笑着附和:“你这十二弟性子敦厚,宜儿嫁过去必不会受委屈,哀家也就不用担心了。”
殿内的众人原皆在欣赏歌舞,不曾关注到这边来,不想贺知鸿倏然发话,众人闻声,一脸好奇地齐刷刷往这边探了个头。
谢宜:这回骑虎难下了。
男人仍旧举着勺子,微微笑着,面色极其欠扁。
纵不必瞧,谢宜也能感受到对面那似要刀人的眼神,她扯着唇,压了压心慌,艰难地张开嘴吞下那一勺奶露。
谢宜吃过奶露不下十次,从未觉得有似这勺般难以下咽。
贺序白的这个仇,她记下了。
众人见状,啧啧称奇:素来骄横跋扈的妖女在这鬼面阎王面前,竟如此乖巧。
难怪世间有一物降一物之说。
邪祟配妖女,真真是佳偶孽缘,天作之合。只是不知这妖女嫁过去,究竟会何时被克伤、被克死。
毕竟先皇的宸妃当年可是在离宫不到三个月便身患恶疾,重病缠身,仅仅半年就香消玉殒了。
众人面上虽满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却到底不敢道出口。
只因当今圣上不信天象之说,登基没到半年就将国师废除,如今这天煞孤星从西凉死里逃生回到贺京,圣上更是对他极为优待,不仅下旨赐婚,还封他为亲王,在贺京建邸,岁银一万两,是为正一品,与徐相、骠骑大将军同列。
虽得圣上器重,只是这鬼面阎王看人的眼光,当真不咋滴!那臭名远扬的妖女竟也能入他的眼。
京中贵妇们茶余饭后聚在一起,谈及此事,皆嗤的一声笑了,道:“这便是世人所说的臭味相投了。都是一样的人,怎能不相互吸引?”
***
吃了一勺,谢宜不动声色地伸手想要接过碗,谁知贺序白低声笑道:“太后和圣上都看着呢,郡主此时接过去,是想让他们猜测你我不和么?”
谢宜知晓他的目的是什么,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斥道:“你明知你侄儿为此绑过我,你如今在他面前争什么气儿?你不怕前事重演,我还怕呢。”
男人面色悠悠地又盛了一勺,丝毫不惧地递到她唇边,轻笑道:“郡主不必担心,我上回既能救你出来,对他便已有防备,饶他有偷天换日的本事,亦断断再劫不到你。”
他一言堵死了她所有的托词,幸而青榆在身后离得稍远,听不见她和贺序白的耳语,否则知晓前事乃贺归辞所为,还不知该如何担忧呢。
谢宜在众人又惊又惑,且饶有兴致的目光中尬笑着吃完了一碗奶露。
幸而不多。
只是她当真后悔。
真不该嘴馋受了他那碗奶露。
天上掉下的馅饼,果然标着价码。
溶殷过来在贺序白耳边回了几句,他便借口酒醉要出去醒醒酒,贺知鸿点头同意,他方嘱咐谢宜,让她莫要乱动。
可酒过半巡,谢宜也吃得有些撑,便丝毫未将贺序白的叮嘱放在心上,趁着众人都有些微醺时,悄悄和青榆从后门溜出去,想消消食。
疏筵殿位于皇宫高处,从后门出去绕过一条挂满红色宫灯的曲折游廊,便至皇宫的后花园。
昨儿后半夜下了好大一场雪,青石子铺就的甬路上,雪已被清扫干净,唯余假山奇石上覆着厚厚一层寒酥,仿佛天然堆起的雪人,远远望去,倒另有一番别致。
因嫔妃们皆至疏筵殿赴宴,后花园里并无几人。
从那压抑的大殿里出来,谢宜慢悠悠地行至后花园,呼吸着新鲜空气,只觉浑身松泛,神清气爽。
青榆却是担忧地道:“姑娘,我们没回太后和圣上就出来了,逛一会子便回去吧!”
谢宜笑了下,正欲回她。
前面的路口忽地转来一人,面色沉沉地看向这边,眸底的阴戾让人不寒而栗,“怕什么,若父皇和皇祖母问起,便说是本王扯你家姑娘出来的,万事自有本王担着。”
贺归辞一面道着,一面沉着脸大踏步朝谢宜走来,紧盯着她的目光犹似鹰隼捕捉猎物。
这太子殿下的神色全然不似从前那般温和,青榆见了,顿时怛然失色,忙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谢宜的衣袂,示意她赶快走。
谢宜反手握住青榆,两指轻轻点了下她的手背,安抚她。
后花园里除了他们三人外,几乎没有其他人,偶尔有一两个搬着花路过的宫人,一见如此形景,连头也不敢抬,只吊着心儿匆匆忙忙地走过,遑论喊人过来了?
在这森森的皇宫内院里,少管少言,才是保命之道。
贺归辞迎面走来,她还能往哪儿跑?
再者说,原是极小的事,她若是跑了,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届时贺归辞还能听她胡扯?
上回若非贺序白及时赶到,她只怕便要被他禁锢起来当成金丝雀一般了。
谢宜不敢想也不敢冒这个险,贺归辞癫狂起来到底是怎样的,她已然见过一次。
若再来一遍,她可不敢保证还能哄住这位太子爷。
男人行至离她尚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前止住脚。
谢宜松开青榆的手,朝他柔柔地笑了下,温言道:“归辞哥哥,好巧啊!”
“不巧,我是见你出来了,专门在这等你的。”
贺归辞将她面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皆尽收眼底,漆黑的眸子泛起幽幽薄雾,然一刹间,又堪堪止了下去。
他看出了她眸子里那一闪而过的恐惧。
他本不愿吓到她。
只是方才那一幕,着实是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
贺归辞神色凌厉地望了青榆一眼,眼神示意她先行退下。
然见他如此,青榆又哪里敢把谢宜单独放在这里,便低了眉,佯装瞧不见他的眼色。
谢宜却微微侧首,低声道:“别担心,归辞哥哥待我极好,断然不会将我怎样,好姐姐,你先退下,我想和归辞哥哥单独说两句话。”
她语调温柔,却带着不容人反驳的强硬,青榆无法,只得退到假山后。
贺归辞瞥了眼远处的假山,再不见青榆后,方朝谢宜沉声道:“听说你昨儿和皇叔去清腴楼吃酒了。”
不是疑问,而是实实在在的肯定。
然话说回来,他既问得出,便说明早已知晓。
谢宜也不掩饰,问心无愧地回:“是。”
见她不曾有丝毫愧疚,男人眼底掩下的阴翳复渐渐浮现,他咬牙切齿地道:“阿宜,你难道忘了你同我说过的话了么?”
谢宜强压着从心底蔓延上来的恐惧,直视他:“我没忘,可这与我同贺序白去吃酒有何关系?”
她竟能说得这般坦荡。
贺归辞怒意愈发盛,微扬着声音脱口道:“你既许了我,便不该同他那般亲近,更不该接受他递过来的任何东西。”
男人周身染满戾气,步步紧逼。
“难不成我应了你,便连交个朋友的机会也没了么?且方才你不也瞧见了,皇祖母和陛下都在看着,我能怎么办?陛下已然下旨,我若拒绝,岂非当众打陛下的脸?”
谢宜一面厉声反驳,一面下意识步步退,谁知没退两步,脚后跟便忽地被东西挡住。
原是她靠到了假山上。
直至此时,谢宜才陡然惊觉自己已退无可退。
将她逼到尽头,贺归辞面色阴沉地抬手,重重撑在假山上,把她禁锢在臂弯里,再不能动。
***
那覆着假山的白雪旋即落了些许在谢宜发顶。
白雪黑发,螓首蛾眉,明眸皓齿,衬得她宛若神女一般。
贺序白禁不住撩起谢宜落到肩上的发丝,套着指腹卷成一个圈儿,饶有兴趣地把玩了片刻后,目光方幽幽上移,落到她清绝的容颜上,便蓦地顿住了。
男人怔怔地瞧了谢宜几秒,一脸近乎病态的痴迷:“阿宜,我是什么样的性子,想来你也清楚。既是我的,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东西,我都绝无可能与他人分享。你最好保证,你与他只是在逢场作戏,否则你知道后果。”
这一声声裹着森森寒意的话涌入耳朵深处,谢宜只觉后背泛起层层疙瘩,黏在皮肤上久久不散。
她隐隐觉得当日不该用那样的话去糊弄他。
压了压心头的惧意,谢宜强自扯开唇,温声笑道:“怎会?归辞哥哥,你知道的,我不擅长说谎,哪回同你说了谎,你不消半日,便也看穿了?”
他眼里的谢宜,素来骄横跋扈,得理不饶人,哪里会有现下这般俯首低眉的温顺模样?
如今他尝过这味道,却也不赖。
贺归辞这般思量着,幽暗的目光不觉缓缓下移,今日的她一袭藕荷彩绣百褶襦裙,外罩一身月白色大氅,衬得她犹似春日里那娇艳的花儿。
只是看了两眼,贺归辞总觉得她身上似乎少了个什么东西。
片刻,他倏然想起,眸光立刻上移,如鹰隼般的目光迸射出丝丝寒意,“你素日戴的那个海棠白鹭纹银香囊哪儿去了?”
谢宜闻言,低眉看了眼腰间。
空荡荡的。
难怪他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