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谢宜原欲直言道出是送了贺序白,然转念一想,她若是如此说,他岂能饶了她去?
从前贺归辞向她要这个香囊要了两回,然她不愿将贴身的东西送他,便婉言拒绝了,谁知贺序白一问,她当时也不知抽了什么风,什么都不想便抬手送了出去。
谢宜并非君子,有仇也等不到十年后再报,思及方才贺序白在大殿上坑了她一把,她心里的火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当下便有了一计。
她铆足了劲,不要脸地扯扯唇,发挥她此生演技最好的时候,委屈巴巴地低声道:“原是宁王瞧着好看,我一个不防,便让他给抢了去。”
余光瞥见贺归辞渐渐黑沉下来的脸,谢宜犹觉不足,便又低低地加了句,“我原要拿回来的,偏又打不过他身边的那个侍卫,只好作罢。”
瞧见谢宜那般委屈,贺归辞原有的疑窦一刹间便打消了,连脸色也没有先时那般阴戾,浮现出来的更多的是不岔。
“那个疯子,十几年前便爱抢人东西,如今上了年纪,却还不改。也罢,不过一个香囊,阿宜莫要为此伤心,明儿我重新送你一个更好的。”
原以为贺归辞听了这番话,会当即杀气腾腾地去和贺序白大干一场,谁知他竟认怂了,倒真真不似他的个性。
也罢,好歹将他糊弄过去了。
谢宜唯有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
回府的路上,马车里的两人俱是无言。
车帘外有雪花簌簌飘落。
这是新春的第一场雪。
出了官道,驶往主街,外头渐渐喧哗起来,有小孩穿着新衣赏和小伙伴聚在一块在路边放鞭炮,有店家趁着新年打起折扣,正在门前高声吆喝,有三两个知己好友在侍女的陪同下出来游肆。
灯笼高挂的酒肆里座无虚席,觥筹交错间,友人们推杯换盏,处处皆是一派欢乐喜庆。
唯独谢宜正死死盯着对面那位一脸悠闲地泡着茶的人。
茶香萦绕,贺序白先是倒了一杯递与她。
谢宜并未接过。
他只好放到她面前。
“你便没什么可说的么?”
谢宜率先开口,方才没能将贺归辞套过来和他干一架,倒真是一大憾事。
贺序白闻言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从容不迫地道:“自然有。”
谢宜紧盯着他,听他说下去。
“我倒是不知,这纹银香囊原是我抢来的。”
谢宜:“......”
呃!!!
居然被他听到了。
幸而谢宜脸皮够厚,且是贺序白先坑她在先,因而对反咬他一口的事她也毫无愧疚,只正色道:“宁王殿下,听人墙角可绝非君子所为。”
“谎话连篇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
气氛凝了片刻,谢宜被他呛得无言,唯有缴械投降,“罢了罢了,这回便算扯平了,此事翻篇,你我往后莫要再提。”
贺序白扬唇轻笑,正欲回她“自当遵从”,可话堪堪到了唇边,便忽感一道凌冽的剑气由八方迎面袭来。
下一瞬,车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是刀剑相交,被人击远的声音。
这声响来得突然,谢宜被唬得一跳,可尚未反应过来是如何一回事,外头便响起一阵惊慌失措的高喊:“杀人了,杀人了。”
人群在四散逃窜。
谢宜伸手忙要掀起帐幔,贺序白一把拦住她,正欲说话,谁知恰在此时,车帷便忽地被掀起。
青榆被人抓着一把扔了进来,跌在车内,重重地摔了个跟头。
谢宜一惊,忙上前将她扶起。
还没等她问,青榆便满脸惊慌地道:“姑娘,别出去,外头全是刺客,若非溶殷大人救了我,只怕我现下已成刀下亡魂了。”
谢宜敛眉道:“来刺杀我的?有多少刺客?”
外头全是兵刃相接的铮铮声响,好似异常激烈,青榆听得心惊,却仍是强压自己平复着心情回:“他们全冲着我们这辆马车来,想必不是刺杀姑娘便是刺杀宁王殿下,目测有十五六个。”
“十五六个这么多,溶殷和那几个护卫怎敌得过?不行,我们呆在马车里更是死路一条,得想个法子出去。”谢宜蹙眉,坐立难安。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贺序白泰然自若地伸出掌心覆住她似是无处安放的手,粗糙的触感带着恍若篝火般的温暖透进她的每一根神经。
谢宜慌乱的心一刹间平静下来,耳边旋即传来男人温润又沉稳的嗓音:“郡主不必担忧,纵是他们有近六七十人,亦未必是溶殷的对手。”
他说得慢条斯理,拖腔带调,仿佛对溶殷的身手很有把握,丝毫不担心外头的人能靠近马车。
谢宜和青榆也不由得被他这种从容不迫的态度感染,皆慢慢地稳下心来。
果不其然,等了大抵有一刻钟,喧嚣杂乱的声音渐渐平息,转而是人们看戏时发出的窃窃私语。
溶殷立在车帷外,提着沾满血的剑,拱手恭声道:“殿下,郡主,刺客已尽数斩杀,留了两个活口。”
贺序白闻言,起身掀开车帷出去,谢宜忙跟上。
一出马车,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呛入鼻腔,谢宜蹙了蹙眉,稍一转首,便见马车左侧,两个身形瘦削且周身带血,面上满是杀气的男人被强硬脱了面巾,正并列着跪在一边。
谢宜一看便知这些人应是常年练武,身手应当不手,然不过一刻钟的时辰,溶殷竟能将他们尽数斩杀。
据她这些时日的观察,任凭贺序白去哪儿,溶殷皆是贴身保护,可她初遇贺序白那日,明明只有他一人。
若因溶殷当时被刺客缠身,故而才让贺序白先行逃走,那当日刺杀他的人,到底有着怎样可怕的实力。
谢宜神色复杂地看向贺序白。
男人面色苍白,然眸光凌厉,正冷酷望着那两个刺客,寒声道:“交待出幕后黑手,本王必当饶尔等一命。”
那两个刺客抬首冷冷地看向他,抿唇不发一言,下一秒,便口吐黑血,径直朝地面倒去。
“哗......”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皆一脸震惊地看了看倒地的刺客,又望了望贺序白和谢宜,有些惊惧地退了几步。
其中一刺客尚未全然断气,只咬牙切齿地瞪着贺序白,拼尽了最后一口气,怒喝:“没,没有,咳咳,没有什么幕后黑手,天煞和妖女,人人,人人得而诛之。”
他这话一道完,大睁着眼登时便没了气儿。
谢宜不必抬头,就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恐惧、鄙夷、不屑、痛恨、可怜......种种复杂的目光交绘在一处,向她和贺序白投过来。
她着实不喜欢这种感觉。
谢宜正要和贺序白开口,想快些离开此地,一队巡捕闻声恰好赶来,朝她和贺序白跪下,恭声道:“巡捕都头章震,参见宁王殿下,荣安郡主,请殿下、郡主恕卑职救护来迟。”
贺序白淡淡地看了那巡捕都头一眼,吩咐句:“将此地清理干净,尽可能查出这些刺客的身份。”
“是。”
回到府里,容芷从青榆口中听闻此事,忙命人给谢宜和贺序白泡了杯安神茶压压惊。
谢宜原欲问贺序白对此有何想法,然细细一想,又觉那刺客临死时所言倒并无可疑之处。
在贺京,乃至放眼整个丹贺,想要她和贺序白的命又何止那些人,便是寻常百姓,都恨不得他们能立刻死去,好消了他们对天象的恐惧。
一杯热腾腾的安神茶下肚,谢宜才稍稍从方才那场惊吓中恢复了些精神。
开年不利,当真晦气。
见谢宜神色凝重,贺序白不由得温声抚慰她:“郡主不必担忧,我会让溶殷在周边布下防范,那些人必闯不进来。说来,此事还是我连累了你。”
谢宜闻言蓦地回神,立时敛眉斥他:“你这说的什么话?纵是不提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且方才那人也说了妖女二字,便说明此事绝非冲你一人来,岂能说是你连累的我?我可不担你一句歉意。”
贺序白连连点头,漾起唇角道:“抱歉,原是我说错话了。”
谢宜大方地不再追究他。
夜下。
贺序白沐浴完回到东偏殿,正欲回到榻上歇息,不觉又想起今儿听到的事,便忙起来坐到铜镜前仔细照了照脸。
他微微用力,瞪大眼,果见额上已有两条细纹,再靠近镜子瞧了瞧眼角,一笑,幸好还没有鱼尾纹。
瞧这副面容,倒不似这个年纪的人。
然贺序白还是有些不确信,忙朝外喊:“溶殷,你进来。”
正在外头打盹的溶殷忽闻此声,立刻清醒地,小跑进去,“殿下有何吩咐?”
贺序白转过身,一脸正经地问:“你瞧我,是老了么?”
溶殷怔了一瞬:“......殿,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可话一出口,他便想到了缘由。
定是因今儿在假山后听到的那些话,他禁不住笑道:“殿下何必在乎太子所言?纵是您年纪大了些,可若论相貌,满天下的男子有谁......”
比得过您?
气氛陡然滞起来,溶殷看着自家殿下那黑沉的脸色,最后那几个字,愣是没能说出口。
他忙伸手拍了自己一巴掌,讨好似的笑嘻嘻地道:“殿下莫生气,原是属下说错话了。”
贺序白幽幽地看了他片刻,有些垂头丧气地道:“罢了,你出去吧!问你也无用。”
溶殷讪讪地忙退出去。
***
翌日是大年初二,此事和理千院受命调查谢宜失踪一案都有了结果。
刺杀一事,给出的缘由是民间的杀手因瞧不惯谢宜和贺序白,故而自发组织起来的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而关于先时谢宜失踪一案,上呈给贺知鸿的奏章里提到,原是前些年谢宜在宫中惩罚过一个侍官,那侍官年纪一到便出宫去了,只他仍心生不满,便雇了杀手夜闯郡主府,将谢宜劫了去,欲让人夺了她的清白后再进行灭口。
谁知风声太紧,在城中不利于动手,才欲将她携往别处,不想贺归辞突然出现,那杀手慌忙之下,弃人而逃。
如今那侍官和杀手皆已被关进大牢,择日处斩。
消息传到郡主府时,谢宜不禁哑然失笑。
刺杀一事暂且不提,可她失踪一事的这个说法看似天衣无缝,实则却是漏洞百出。
她的府邸占地极大,不熟悉的人断断不能轻易找到她所居之处,且郡主府守卫森严,岂是一个小小的江湖杀手能了无声息地闯进来的?
贺知鸿素来心思深沉,绝无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可他却不再追究,而是直接下旨将那两人赐死,便足可知晓,他必是猜出此事乃贺归辞所为。
寒意在这刹间蹿遍全身。
杀人,不过是灭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