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萧白抹了把脸，甩去雨水，摇醒淋成蘑菇的江陋。

江陋睁开双眼，倒映出略微暗淡的景色，朦胧水田上秧苗尽毁，远山乌云内雷鸣喧天。

江陋看了眼面前的房宅，牌匾上的“明理室”三字依稀可见。

江陋轻笑道：“没想到还真有。

“这是我家，不过看这样子应该是许久未住人了。”

萧白哑然，看了眼摇摇欲坠的房子。

“看得出来你有很多问题。”江陋了然地笑笑，“不问问吗？”

萧白道：“既然你解了青鸟，就是留夜的首领，若是你愿意说，那我便听，若是不愿意说，那也无妨。”

“好，不愧是我的兄弟！是兄弟，就应该为了彼此赴汤蹈火！”江陋畅快地笑着，正当萧白也打算跟着热血沸腾时，檐角的雨水哗啦啦地落了下来，砸得他们透心凉，江陋痞笑道，“那你去把房门打开来吧，我年纪还小，吸多了灰尘不太好……”

萧白：“……呵呵。”

他推开门，两只蝙蝠从里面飞了出来，几只硕大的老鼠看到有人来了，在阴暗处四处爬行，屋内霉味弥漫，带着微小的灰尘，呛得萧白和江陋连连咳嗽。

江陋：“今天在这里先休息一下，明日便去看看张真那几块田吧。”

“百姓有难，唇亡齿寒，他们的尸骨还未得到安息，他们的饮食还未得到解决，朕怎能轻易休息？”

楚离看向邓达，漠然地说。

邓达急忙跪下，道：“陛下说的是，臣只是担忧陛下龙体，才慌乱想出计策，还请陛下饶命。”

楚离摆手，邓达识势退下。

禁军刚好前来禀告：“张大人在门外请见。”

楚离点头，禁军很快把张德带来。

“陛下，微臣前去调查，发现百姓们余粮皆不足以让他们撑过冬天，而这罪魁祸首，竟是侍御史张真，他侵占千余亩良田用来建设房宅，失去田地的百姓只能去做些买卖的行当，但这也减少了粮食的产量。”

楚离抬起眼眸：“知府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张德点头，肃然道：“陛下，若连御史台都不廉洁，那再过几年，这天下就没有廉洁的地方了。”

楚离脸色一凝，冷笑道：“朕还不需要张爱卿提醒。”

张德立刻跪下，话语间依旧不留情面：“还请陛下明察。”

楚离道：“朕自然会查，久坐名堂，朕已经不知道这天下是朕的，还是这一群遮天的官员们的。”

-

翌日，大雨依旧，被淹的土地和村庄越来越多，妻离子散者常有，泪流满面；家破人亡者游离，眼神无光。

他们有未来，他们看不到未来。

梅雨声势浩大，压不住百姓的哀嚎连天。

明理室内，江陋听着留夜的人的汇报，沉思道：“唔……他是这样说的么，那就难办了。”

萧白道：“皇帝一来，张真的事很快就会露馅，没准还会把我们给卖了。”

江陋点头：“是啊，所以为了与张真划清界限，我们只好帮助皇帝查明情况了。”

“嗯……不对吧？”萧白后知后觉，吃惊地看着江陋，“所以你直接把他给卖了？那我们此行的意义是？”

“我在朝廷上听闻先前楚默言派来了赈灾使，最后却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激起，所以我怀疑，致河附近的县城定有一些掩人耳目的事情。

“你带着其他人先去翻看附近几个县令的账簿，把其中不合理的部分记下来，我们在这里汇合。”江陋指着地上，慢悠悠地说。

顿了顿，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瓣，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把致州变成我的眼线。”

萧白点头，又问：“我把人都带走了，你呢？”

楚离痞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我当然是寻求干爹的保护啦，即使他对我有所怀疑，但还是不会让我轻易地死在这里的。”

萧白颔首，江陋又补充道：“此去务必小心，县令们知道皇帝来了，定如惊弓之鸟一般，做出一些骇人的举动。

“你若是死了，就没人在留夜干活了。”

萧白就知道，江陋狗嘴吐不出象牙，前几句话说得好听，后面一定会跟上一两句不正经的调侃话。

“闲屁少放，我去求干爹保护我了。”江陋眼睛里泛起雾气，两只小爪子不住地颤抖，他警惕地望向四周，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任谁都想捏他一把。

萧白：“……”没脸看。

大雨中，楚离从雨中看见一个褐色的泥块，不禁疑惑：“昨天这里有这个东西吗？”

邓达挥手，禁军有条不紊地前去查看。

“回皇上，是个小孩。”禁军把小团子拎在手上，江陋脸上的神情恰好停留在“惊慌失措”和“茫然无措”之间。

“……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陋反客为主，率先疑惑地问道。

可楚离明显不吃先来后到这招，反问道：“你又怎么会在这？因为这里的泥巴比长安的好玩一些吗？”他看了看江陋一身泥，露出厌恶的神情。

江陋似乎被楚离的眼神刺中，有些委屈地说：“我被一个黑衣人绑走，他们说要拿我作为威胁你的工具，我拼命挣扎，好在路过之人救下了我，他好像叫什么……留夜？”

“这和你在这玩泥有什么关系吗？”楚离眉头紧锁，揪着问题不放。

江陋知道自己很脏，愣是不敢碰楚离一下：“留夜说他要来致州救灾，还兴致勃勃地要我与他同去，我想着要听你的话，不能乱跑，十分果断地拒绝了，但他求爹爹告奶奶，死都要让我去，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留夜不久前去了其他地方，临走前告诉我捏出一千个泥人就来找我。”

楚离嗤笑道：“江陋，你编的假话可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呢。”

“周公公，让他跪在外面，不说实话不准进来。”

服侍皇帝的新太监之前一直被张德架在外面，楚离也不让他近身，现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新官重任的第一把火熊熊燃烧。

江陋似乎感受到了灼热，瞪了周太监一眼，没个正型地歪跪在地上。

周太监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道：“你这小孩，给我好生跪着，敢惹陛下动怒，这就是下场！”

江陋歪七扭八地跪着：“哦，我知道了。”

周太监帮江陋弄好姿势，可江陋软趴趴的，一会就往一边倒去。

“老太监，好生躲雨去吧，若是你病了，没有及时照顾陛下，恐怕你的下场比现在的我还惨。”江陋得意地露出小虎牙，碎发耷拉在额前，被他随意地拨开。

周太监对江陋软硬兼施，可始终奈何不了这么一位行动上叛逆，脸皮子忒硬的人。

心中刚燃起的烈火被梅雨浇灭，他甩了甩身上的水，撑着把油纸伞，与江陋大眼瞪小眼。

楚离把衣服换下，拧眉看着陌生的空间和家具。

张德拱手道：“陛下，臣已派人为您购置了新的房宅，先前的东西也都搬过来了。”

楚离道：“先前的那几封信呢？”先前放在书案上的信封都不见面了。

张德面露难色，道：“自然是在这里的，只是部分信件有所残缺，是臣办事不利。”

楚离摆手，张德用脸色指使下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团脆弱的纸片。

“……鸿氏纸？”楚离随意地翻了翻，忽然发现有一张完好无损的信纸。

鸿氏纸防火抗潮，可惜工艺复杂，鸿氏一年也不过做出几千份信纸，市场上有价无市，没有关系和钱财，几乎不可能拿到。

楚离曾动过拉拢鸿氏的念头，他们只同意每年给朝廷五十份鸿氏纸，其余要求一概不应。

他用鸿氏纸时还是在东宫那会，现在再看到，陌生的熟悉感漫上心头。

修长的手指轻捻信纸，轻缓地沿着折痕腾开。

上面写满了鸡爪抓出来的字，楚离还没细细辨认，邓达在外焦急地说：“皇上，外面又开始闹洪了，百姓死伤无数，有人到县令门口反抗。”

“不是已经让他把百姓都迁走吗？”楚离把信纸放进怀里，站起道，“朕亲自去看看，你先去张真占的良田那寻找证据。”

江陋还跪在雨中，他伸手触碰地上命不久矣的杂草，心中平静如水。

听到楚离出门的脚步声，他并没有抬头，微闭着眼，做出虔诚的祈祷姿势。

爹，娘，我活下来了，只不过不知道活到哪里去了。

不过目前来看，我和江央都很好，勿要挂念。

“把他带过来，让他看看他的家乡到底如何了。”楚离放缓了语气，看着乌云不绝厚重的天，轻轻叹气。

池潭影垂柳，霪霖映香樟。

官道上饿殍堆成山，探出山头的不是枝桠，是一双双布满年轮的手。

最绝望的人不会说话，只要往他们的身上一扫，便能看到他们的死气。

江陋攥紧拳头，猛地抬头，看到周公公替楚离打伞，楚离像是没看见旁边将死之人似的，决绝地顺着官道往前走。

前面的官员把一双双手挥开，以免脏了楚离的身子。

“皇上。”

楚离听到稚嫩的童声，微微一愣，回首低眸，对上江陋的琥珀色眼眸。

“你既然是皇上，来这也是为了赈灾，为什么不救这里的百姓？”

张德挡在楚离面前，怒斥道：“你不过是毛头小儿，国事你又懂几分，陛下没说不救人，他只是——”

“是，我的确不知，是小子唐突了。”江陋接过话语，李嬷嬷教的东西难得用上了一回，他朝楚离行了一礼，自觉退后，走在队伍最后。

楚离心中一刺，浅笑道：“童言无忌，莫要耽误了行程，我们走吧。”

前方又是一双双渴望触碰希望的手被人无情放下。

此后，便再也没有抬起来。

“县令吊死在房梁上了！”

邓达用手试探舌头长伸的县令的鼻息，摇摇头道，“已经断气了。”

楚离冷眸扫视官员，官员们不顾地上泥污，跪在地上。

江陋没有跪下，让楚离不得不把视线放在他身上，他背对着他，一人站在衙门外，捡起一片烂入骨的粉色花瓣，碾进手心里。

“把账本翻出来，送给张爱卿。”楚离面露凝色，看着被抬走的县令，睫毛微微跳动，遮住眼底藏着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