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没等到张德,先等到了他的信。
楚离读完寥寥几行的信,叠好信封,失笑道:“走吧,张爱卿仍在查张真占田的事,如今若是再发洪灾,也不会像之前那般严重了,且张爱卿在南方做过几年知府,他会想出解决办法的。”
邓达点头,马鞭长甩,马车缓缓滚动。
江陋老实地坐在楚离旁边,不一会就闭上了眼,半梦半醒间回到了童年时。
他的父亲是西南的土匪头子,当时朝廷与商人串通一气,百姓们除了要上交高额的粮食税以外,还需要交所谓的“商路费”,把剩下的粮食也上交给衙门,由衙门统一售卖给商人,得到的钱与百姓五五分。
衙门在暗处与商人早已商量好了价格,双方有极大的油水可以揩。
百姓们没有粮食,只好拿分得的钱去找商人买粮,商人看到有利可图,粮价自然高的离谱,江陋的父亲便会从中控制,米的价格过高就杀了商人,剩下的米土匪先分,再低价卖给百姓。
四年后,他遇到了江陋的母亲。
她身穿藕粉色长裙,用镶玉的银色梅花簪子利落地盘起头发,扎成高马尾,碎发别在脑后,江陋的父亲看到她时,仿佛银汉倾泻进了她的眼睛,透亮又朦胧。
他发誓一定要娶她。
江陋出生时喜爱打闹,母亲担忧是环境的问题,江陋的父亲二话不说,把匪帮转给了信赖的人,自己带着媳妇儿子,跑到更为稳定的致州扎根。
扎根之路对他们来说足够艰难,很少有地方能够接受外姓人的加入,夫妇在致州待了许久才勉强融进,江陋却依旧磕磕绊绊,在与新朋友玩耍时不断被排挤。
“江陋,你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名字?”母亲拍掉江陋身上打滚沾上的泥灰,问。
“因为我喜欢王.狗.蛋.子和李大猫的名字,他们的比我的好听。”
“不要对娘撒谎,撒谎是不对的。”
江陋委屈地说:“我的名字好难写,我不会写我的名字,哇——”
母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实王.狗.蛋.子和李大猫一开始也不会写他们的名字,他们每天写,每天写,就会写了。”
江陋擦了擦要掉进嘴里的鼻涕,黏糊糊地问:“真的吗,可他们说在娘胎里就会写名字了,我啥也不会……”
母亲揉了揉江陋的脑袋,江陋懒懒地蹭进母亲的怀里。
母亲柔声道:“吹牛的话谁不会说?等你学会了,你也可以告诉他们,你在娘胎里就会写了。”
江陋一抽一抽地说:“可是娘刚才说了,撒谎是不对的。”
忽然,几只燕子钻进房内,惊动了风,它躲在母亲的宽袖中乱跑。
“傻孩子,撒谎和吹牛是不一样的,在亲人面前,不要有任何隐瞒……”母亲握着江陋的手,软乎乎的小手按住笔杆,毛笔舔墨后,笔尖锋利地像把出鞘的剑,在纸上擦出顿挫笔画。
江陋的名字跃然纸上。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母亲放下温热的手掌,让江陋自己试试。
很快,一个鸡爪般的“江陋”二字写在正下方,母亲看后微笑着说:“写得真好,不愧是我们的小江陋……”
马车晃了一下,江陋在车里滚了一圈,纷飞的思绪渐渐收拢,聚在心间。
楚离蹙眉,最终没说任何话,脸颊微红,再次闭上了眼。
致州之行太累,以至于他现在睡得也分不清昼夜。
江陋本就不适应舟车劳顿的生活,还没醒多久,又滚回了母亲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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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到了。”
傍晚,橙红橘黄一泻千里,鸿雁衔着夕阳,坠向宫门外的高墙。
官道旁种满了当季的花,走前还是嫩绿小叶的矮树,现在乍眼一望,已经可以顶天了。
楚离低应一声,捂着帕子咳嗽了两句。
邓达不敢僭越:“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楚离没有回答:“此事不得传出去。”
邓达道:“是。”
江陋流着口水,楚离轻轻一笑,把小团子抱下了马车。
“这段时间辛苦各位了,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来上早朝。”楚离脸上绯红未退,温声道。
官员们跪倒在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赶了太久的路,楚离身体也到达了极限,他甚至没有去见谢容,把江陋扔给了申公公,转身就去平成殿休息了。
江陋难得乖巧,是跟着申公公去了偏殿,没有打扰楚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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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不好了!有人、有人起疹子了!”在外的官员十分惊慌,说什么也要破开禁军的限制,跑到殿外大喊。
殿内无人回应。
“皇上!”
……
“咳咳——对外传朕有些累了,需要休息几日,近日由母后主持早朝,另外,咳咳——”艾草化作云烟,在殿内缭绕,楚离有些不适应,喉咙一痒,咳嗽起来,“此事都烂在你我肚子里,如有泄露,杀无赦。”
御医为首的官员跪倒在地,白纱遮住了他们脸上的神情,显得冷漠又顺从。
“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治疗方法?”楚离强撑着坐起,月白色衣服衬得他更加苍白。
御医道:“此次疫病来得太快,发病前期症状不明显,且爆发的时间也因人而异,微臣还没有思路,当务之急还是要遏制疫病的传播。”
楚离点头,淡淡地说:“你们去帮助母后,她的命令即朕的命令,只需按时来看朕即可。”
御医垂首,关上门前,看到楚离泛红的眼角上多出了一枚晶莹的泪光。
夜里知了鸣叫,江陋抬头仰望无月的天,地上的星星照得彻明。
他准备偷摸出门找萧白,可人数变多的巡逻兵不给他这个机会。
“江小子,近日你就待在这里吧,京中闹了疫,是从致州传来的,你要小心了。”申公公在外语重心长地说,侍女戴着轻纱快速走近,给殿内四角都点上了艾草。
“皇帝呢?”
申公公听到里面的声音有些变化,但当下有其他急事,未多加思索:“皇上没有大碍,他正在做事呢,你莫要去叨扰。”侍女点完熏香,他们迅速离开,去下一个地方点艾。
江陋心脏不安地停了一瞬,随后“扑通扑通”快速跳动。
“他与我同在致州,接触的百姓比我多得多,怎会无事,要是真无事,他肯定会来看我。”
灯火荧煌下,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在飞奔,玄衣袂飞,银线绣出的竹节闪闪发亮,竹叶张扬地一扫烛火,携来清风吹灭了摇曳的烛光。
“陛下有令,闲人不得进入!”邓达指挥着禁军,强行拦住疾行的黑影。
“呵。”对方嗤笑一声,根本不与他们正面交锋。
禁军虽然琢磨不透江陋的招数,他们借着人多势众的优势,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住江陋,让他动弹不得。
“何人在外喧哗?”虚弱的声音缓缓传来,邓达抬手,禁军停止了行动,都守在门外。
江陋听到沙哑声,怔愣在原地。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天连话都说不出了?
“让他进来吧。”楚离轻咳一声,缓缓说道。
“可是陛下,他乃无名之人——”
“无妨,他不会害我……让他进来吧。”
江陋得意地挑起眉毛,大摇大摆地走近平成正殿。
一进门,他的脸色顿时紧绷起来。
楚离脸色通红,唇色淡的近乎于无,露在外头的脖颈后方长了一片红疹,他斜靠在床边,禁闭着双眼,喉结上下滚动,嘴巴下意识张开,呼吸冰凉的空气。
“戴面纱,离我远点……”楚离看到江陋,心忽然安定了不少,极力克制的头疼摆脱了他的控制,他眯了眯眼,没有继续说话。
江陋瞥了眼旁边熏好的面纱,老实戴起:“要我进来的是你,要我离你远点的也是你。”
“江陋,或者我该叫你江子安?”楚离的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低喘着气说。
江陋笑道:“倒是愿意认我了。”
楚离道:“罢了,你快走吧,我记得给过你我的玉佩,拿着它就可以出宫。”
江陋看到楚离红得快要滴血的眼角,白纱盖住痞笑,把楚离打横抱起,放到怀里。
“昨夜头疼到睡不着觉吧?我来伺候你睡觉,怎么样?”他把烫得要蒸发的楚离搁在身上,头倒在他的胳膊上,提高楚离背部和头部的高度。
楚离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任由江陋摆弄。
“就算没找到治疗的法子,那群狗医连退烧药也不肯开么?”江陋端起旁边的温水,微微扬起楚离的下巴,缓缓把水流推向他的嘴中。
楚离喝完,喉咙又是一痒:“咳咳,用过了,没用。”
江陋蹙眉:“咳嗽也是瘟疫的症状?”
楚离无力摇头:“应该是路上染了风寒,疫病爆发仅会导致起红疹和高烧幻觉。”
江陋点头,楚离还欲继续说,眼前忽然被温热的手掌罩住:“赶紧休息,才能好得更快。”
楚离道:“我还没洗澡……”
江陋哂笑道:“你现在软的跟棉花似的,怎么洗,我帮你擦身子。”
楚离紧蹙眉头,算是默认了。
侍女端来了水,江陋让她们把水放在外边,自己把水桶提进殿。
楚离烧的浑浑噩噩,身上的温度被毛巾带走,舒服地低低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