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快看看是谁来了!”邓达道。
楚离闭目小憩,闻言后摆正坐姿,道:“让益一进来吧。”
“一一?是我的干娘吗?”软嘟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还没等楚离出门接,江陋率先跑了进来,抱住楚离。
“江陋?你去哪了?吃得好吗?睡得香吗?瘦了不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楚离眼底的笑意和孤独激荡起涟漪,把江陋死死地裹住。
失而复得的感觉,称不上坏,也称不上好。
江陋道:“干爹才瘦了,干爹要多吃点。”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闻香院那人的身份,也没有再次提江陋这段时间去哪了,楚离忽然低声道:“如果要走,记得跟我打声招呼,好吗?”
江陋甜甜地说:“好!”
门外女声清脆:“陛下,现在方便民女进来吗?”
“请进来吧。”楚离道。
女人身材高挑,头发扎成马尾形状,被殴打的痕迹嵌在皮肉上,麦色的肤色上青紫相接,面相依旧神采奕奕。
衣着说朴素都有些过了,破破烂烂的几块布拼接在一起,勉强遮住了部位。
“这封信是你写的?”楚离举起手上的一封信纸,道。
益一没有看信件,低着头道:“回陛下,是民女写的,先前听人说陛下会来此处,想亲口把此处的情况告知于陛下,但迟迟不见您的身影,后来听守卫说才知道,您对我们的事情并不知情,于是我斗胆托关系送来了这封信。”
楚离笑道:“朕在县令的家中看到了这封信,你口口声声说要把这封信给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益一面色不改,道:“实不相瞒,民女也不知,或许送信的那人一直都是黄县令的人吧。”
楚离道:“是么,那我可算赶上了好时候。”
益一把头一低:“民女不敢。”
“你读了多少年书?”楚离再次把信件摊开,字迹工工整整地落在纸上,墨水灵动地划过略微粗糙的纸张,一顿一挫,力道收敛在笔尖,往下一放就是一方天地。
“回陛下,家中并不反对女子读书,因此民女跟着家中兄弟们一起读书写字,至今已有十多年。”
楚离欣慰地说:“好,现今时日不早,你且拿着圣旨去帮助禁军扫除障碍,明日你去安顿其余的百姓,若是做的好,朕重重有赏。”
益一道:“是。”视线恰到好处地收回,没有多看楚离一眼,踏出门槛后,关上了门。
江陋指着信道:“这个是什么字呀?”
楚离看着“粮”字,没有回答江陋的问题:“回去以后,你要每日跟着先生学习千字文,字也是要练的,再有反抗,就别怪我无情。”
江陋瘪嘴,低低地“哦”了声。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楚离看到别人的优秀,便起了心眼,要江陋也变得能说会写起来。
楚离叹了口气,道:“夜深了,早些睡吧。”
江陋道:“我要和干爹睡!”
楚离说:“可以和干爹睡一间房,但不能和干爹睡一张床,最近干爹睡得不好,会把你吵醒。”
江陋道:“不要不要,我要和干爹睡,我会保护干爹的。”
楚离心中忽然一怮,他闷声说:“行吧,今日睡得不好,明日就不要和干爹一起睡了。”
江陋乖巧点头,钻到楚离的床上,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小肉团子。
楚离失笑,褪去外衣,躺在了江陋身边。
江陋这才知道,楚离在闻香院睡的那一觉,是南下后睡的最好的一次。
梦魇中的他紧蹙眉头,低吟着道歉的语句。江陋静静倾听,察觉到路边早已失去温度的死尸也找向了他。
他本是一国之君,百姓交税养他,他大可无忧无虑地过上一辈子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他没有,他看着载舟覆舟的百姓,也想用自己的力量,撑起一艘大船,托举着他们看到诗和远方。
“睡吧,明日又是一个艳阳天。”江陋不知道如何安慰人,他现在是小孩的身躯,即使是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也是在索取他的温度。
他重复着母亲告诉他的话,握住楚离成拳的手,像柔软的羽毛覆上木讷的石头,连带着风都变得轻盈许多。
楚离依旧困在梦魇中,之前在梦中遇到的人再次出现。
“你明明没有错,却依旧在道歉,你知道为什么吗?”那人轻笑了一声,牵住楚离的手,把他从苦海中拉了出来,凑在他的耳边,亲昵地问。
“不,我有错,其实我是有错的……”
“你一直在给自己道歉,你恨自己为什么不能预料到这件事,你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力量再大些,你恨你自己——”那人顿了顿,“为什么要做这一国之君。”
楚离怔愣,没有说话。
“与其憎恶自己,不如做些实事帮助活下来的人,我爱你都还不够呢,怎会愿意看到你自怨自艾?”对方亲吻楚离的额间,楚离还没等对方搂住他,双手下意识拽住对方的胸腔,与他一同坠入黑暗。
翌日清晨,楚离早早转醒,看着一旁呼呼大睡的江陋,轻笑一声。
熊孩子玩累了,终于舍得回家了。
周公公听到楚离起床的声音,急忙前来伺候,看着小团子双手抱住楚离的手臂,不禁皱眉。
这玩意怎么又回来了?
“莫要惊醒他,他嗓子有些干,今日给他煮点润喉的粥喝。”楚离炖了顿,道,“他似乎还有些发热,让御医给他开点药吃,越苦越好,谁让他平时那么顽皮。”
江陋听到楚离起床的声音,打算过一会再起,听到楚离说得话后,立刻断了起床的念头。
他打算眯一会,竟然睡到接近中午了。
再次睁开眼,头上多了块冰冰凉凉的东西,他再仔细感受——是一块浸了凉水的帕子。
御医看到江陋醒来后,挤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道:“小乖乖,你可算醒了,洗漱完就吃点东西,然后喝药吧。”
江陋:“我头晕,我又想睡——哎呀!”
楚离在一旁弹了江陋一个脑崩,道:“还睡?起来读书,今日不读完千字文的一半,不准休息。”
江陋:“……哦。”
他是来看看这边的情况的,不是来读书的,反正看不懂的信有萧白念,不会写的字可以用千帆和万里代替,他还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字的?
楚离看透了他的想法,道:“以后你每日写一封信放在书案上,一天没写就整天不准吃饭。”
御医道:“陛下,恐怕不妥,他还在病中呢。”
江陋呻吟道:“哎哟——头好痛,不给我吃饭就更痛了。”
楚离忍不住笑道:“事不宜迟,先把今日的安排做完,在找到先生来教你前,朕先教你习字。”
江陋愁眉苦脸地点头,不情不愿地下了床。
御医不敢多劝,把药方递给周公公后行礼告辞。
除了头有点晕,脚步虚浮之外,江陋倒没有感到其他的不适,喝完药后,他就被按在楚离的对面,像模像样地握起毛笔,胸怀大志地落笔。
楚离看这气势,还以为江陋这段时间得到了哪位书法大师的真传,没想到写出来的还是鸡爪抓出来的字。
“我给干爹写一封信……”江陋稚嫩的脸蛋上露出小虎牙,浅浅的梨涡钻了出来。
楚离溺爱地摸了摸江陋的脑袋,看向江陋的字迹,手忽然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还没看完的鸿氏纸,与江陋的字迹对比,微愣道:“……这是你写的?”
江陋邀功似的用力点头:“是啊干爹,我在路上遇到萧大叔的好朋友,他说可以把信带给你。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写完这封信呢。”
确实是想了很久,基本上没几个字会写的,憋了老半天,纸上才多出一个歪七扭八的字。
万里打了个喷嚏,被向泉踹了一脚:“专心点,不然我把你扔到外面去。”
万里:“?”怎么是个人都想把他丢出去?
楚离把信纸摊在书案上,一言难尽:“信纸也是他给你的?”
江陋点头:“是呀,他告诉我这种纸可以写出好看的字,所以我就用了。”
即使江陋不懂鸿氏纸的作用,但他也看出了纸张的不凡,毛笔舔墨后,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鸿氏纸真有改善字迹的奇效,江陋真的觉得他的字好看了许多。
当然,这只是他觉得。
楚离只觉得暴殄天物。
“你赶紧练字,若是没练好,就不用吃午饭了。”楚离揉着眉心,无奈地说。
江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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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离公务缠身,专注到忘了旁边还多了个小孩。
江陋离开了风餐露宿的生活,闻到楚离身上的木檀味,心也跟着安静不少,字还没写几个,头先压了下去,迷糊地看着毛毛虫一样的笔画和炸成刺猬的毛笔,倒在书案上睡得香甜。
楚离处理事务时,不喜有人在周围叨扰,因此除了房间外有几个禁军守着以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周公公见日头挂在头顶,想去叫楚离用膳。
他探头往里看,楚离正在批阅表文,江陋正在呼呼大睡,笔尖和眼角沾着墨水,毛笔在纸上晕开一大片黑雾。
周公公道:“皇上,该用膳了。”
楚离皱了皱眉头,轻声应道:“就在这上菜吧,之后朕还有事要处理。”
江陋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吃饭……”
哈喇子流在纸上,楚离皮笑肉不笑地说:“睡得舒服吗?”
“不舒服,我想睡床……”江陋脸蛋通红,一时半会还不清醒。
楚离拿起帕子,给迷迷糊糊的江陋擦脸,道:“近日天气转热,上点清淡的菜,吃完后让他吃点药。”
周公公低头应声,手一挥,侍女们收拾房内八仙桌上的文墨,一道道菜紧接而上。
楚离把江陋摇醒,江陋哇哇大叫:“干爹,我错了,吃完饭后我一定写!求你不要让我不吃饭,我会瘦的!”
楚离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上午一个字都没写,朕小时候生着病也要完成课业,你不过一个小小感冒,就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