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天宫二人相伴的时间倒少了，薄好像在忙什么事，不经常来找她，原来仙尊也不是那么闲。

她无聊时会外出走走逛逛，有个侍女非要跟着她，说方便时刻照顾她，可她一个活那么久的人还不会照顾自己么？拒过两三次，侍女特别执拗，说在这天上走动有好些东西需要留心的，君上也是为她考虑。

天主极权，天宫规矩森严不奇怪，她也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犯了什么事累及他人，而且侍女乖巧懂事，身边有个人提点也好，她便应了。

但她在外面也没有受到想象中的什么繁文缛节束缚，类似话本上常写的什么他人爱闲言碎语、寻衅滋事也没有出现，每个人都只在专注于自己的事。她还发现这里的人不知是有意无意总会尽量避免同她接触，就算是难免的交流也不会有多余的话，无论认不认识都好像不认识。

免除交际对她来说减少了许多烦恼，但同时也让她感受到了冷漠。不是那种恶意的冷漠，而是丝毫无感情的冷漠。

那些人，尤其是那些下人，脸上经常是没有表情的。这让她想到了曾经看过的在戏台上的人偶，和那些诡师牵着的傀儡。

那些人眼睛里没有了神，在机械地按照着一定的规则做着所被规定的事，他们被操控着。她在天宫看到的几乎都是这样的场景和人。

或许，是过度的规矩与束缚造成了人情的冷漠和麻木吧。她头一次对身心受缚对人造成的恐怖危害有了清醒的认知。

她不会缺德地说出诅咒的话，不敢确定这样的秩序、这样的生活模式是否能够长久，毕竟，历史上有过一个跨越上古与混沌的奴隶制部族，其长存了将近两千年之久。

她自己虽没被束缚着，但她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到不自在，若同那些人交流起来大抵也是不自在的。

她本不是文静孤冷的人，在素水时、在人间的街道上时她挺喜欢同别人说话的，而在这她根本提不起兴致，渐渐的，她对天宫建筑与景色的兴致也淡了。

她的确做不到在这待下去。她想到薄海飘，想他努力修炼登上这天宫并站稳脚跟，一定很艰难吧。

不过这是他选择的道路与生活，她不会说出支持鼓励，但会默默祝愿他过的好，他觉得好便好。

兴致缺缺地逛了半天，打算打道回府，这时看到一座不太一样的建筑，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她嗅到了一丝淡淡的纸墨的气味。她对这种气味很熟悉。

“那是什么地方？”

侍女答道：“回女郎，那是天宫的藏书阁。”

藏书的地方，璟雯当然有兴趣看一看，比起待仙府逛天宫，她一百个愿意泡在书里。

她眼中亮光一闪一闪，上天以来没这么精神过，问道：“我能进去么？”

藏书阁于宗族而言可以是摆设，但常常被当作重地，自己人都限制更别说外人。

侍女说：“当然。”

璟雯一点不迟疑，兴高采烈大大方方就走进去了。她倒要看看天族的藏书阁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书。

书阁的门竟是敞开的，进去见看门的是个老婆婆，躺在近门处的一座老旧的睡椅上闭着目，不知是否有睡着。

书阁里除了看门的老婆婆再没一个人，很安静，像座静置的、无人问津的旧宅。

许是鲜少遇见来客的缘故，老婆婆很敏锐地察觉到进门的动静，睁开眼睛抬起头。

“你好婆婆。”璟雯自然地打招呼。

老婆婆身材消瘦，眉白发白，满面苍老的褶皱与斑纹，目光浑浊，神情恍惚了一下后才回复道：“你好。”

璟雯活太久，不是没见过外表那么老的人，尤其在人界见得多。她自己的岁数与外表不适配，当下叫人家妹妹或者丫头恐怕会引起误会，且就当自己是年轻姑娘。反正她习惯了。

“要找书吗，告诉我就行。”婆婆看着和蔼可亲，坐起身，就等着她说然后去给她拿了。

想必平日前来书阁的一般都是来找目标书目的。

“不，”璟雯却说，“我就在这看看书，不用麻烦。”

婆婆显然愣住，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她，片刻后才迟疑着道：“……好的，进去吧。”

璟雯点头，刚要抬脚走，又听婆婆补充一句：“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终于不是冷漠的“是”与“遵命”了。

璟雯又点点头，甜甜地一笑，“好。”

书阁内的设施以及存放的书籍上积有许多灰尘，看得出平日甚少打理。阁内只有个老婆婆，断不能指望一个年迈老人打理，看来天宫对此书阁并不重视。

但积再多的灰也阻止不了璟雯看书。

看了两三圈，这书阁内书籍的种类和数量令璟雯惊讶不小，她以为会像别的书阁一样，存放的大多都是些什么修行炼丹秘籍，没想到其藏书内容竟涉及广泛，她看到来自天下民间的诗词经文、讲灵异怪谈的话本、武功秘籍、养生食谱、土法医书……

她甚至看到由各种文字记录的文献，比如妖文，当今的妖族零落分布在世间各处，有自己语言的都不多更别说文献，因此十分珍贵。

另外她还看到她哥的作品，哥曾抱怨过自己写的东西难在各界推广，尤其是排外的人界。

书阁有很多层，从一楼往上看密密麻麻书山书海。在神界时向来都是她绞尽脑汁收集书目把自己的住所生生建成书阁，她以为世间其他所有书阁都比不上她自个儿家，不承想也有被别人书阁深深折服的一天！

好，她今日，乃至明日后日大后日，在她离开人界之前，她都决定泡在这里了！！

她异常兴奋，眼中掩不住痴迷，从一楼就开看，好似任凭周边发生什么都不能打扰她。

侍女和看门婆婆都以为她只是简单看一会儿就走了，她自己进来前也是这么想的，谁知这一待就是大半天，下来时天已经黑了。

今日她很满足，看那么久书还是神采奕奕。她看的主要是自己没看过的、感兴趣的和觉得有用的，其他则随便翻翻，并未看完，看来还得再来。

看越久越为该书阁的包容性和丰富性深感震撼。不愧是天宫啊，思想开明包容，而且书阁大方敞开着门，便是对外开放？可这不符合新天宫的作风啊。

她反而觉得这更加符合……

该不会是？

她走向门口打算问问看门的婆婆，婆婆不知何时目光就已在她身上，浑浊的眼睛带上些专注，看见这年轻貌美的女子朝自己微笑着轻声问道：

“婆婆，我想问问您这藏书阁是何时建起的？”

婆婆耐心地回答说：“天宫初建时藏书阁就在，天宫还未建起时……先主，已开始召人收集书目了。”

璟雯面露惊讶，“所以藏书阁是由昊天先主建的？可如今的天宫不是已改头换面了么？”

婆婆含着笑，“阁中太多书，拆掉不好搬，且先主生前对此阁尤为爱护，主上当时便留下了。”

璟雯心生悲感，“那开放藏书阁，也是先主的主意么？”

“没错。”婆婆接着叹息，“可惜，阁中书一直很少人看，来这阁最多待得最久的，却是先主。”

悲感阵阵发痛，璟雯怕自己要哭出来，“婆婆待在这儿，平日会看看书么？”

“看啊，”婆婆说着，似是挺着腰不大舒服，便慢慢躺下身去，气色柔和，“无聊时就看，书可以用来打发时间。这里的书好多，我活这么久，都看不完。”

婆婆看着很苍老，嗓音也被岁月侵蚀得低沉沙哑，但说起话来却平稳而利索。

璟雯走上去，在婆婆睡椅旁边俯身蹲下，以便婆婆看她时不必抬着头，她问：“婆婆不会是生在天宫初建之时吧，您见过先主么？”

若是个见证了昊天生平大起大落的人，她定要好好聊聊的。

婆婆笑出声，“若有幸见着先主就好了。我哪能活那么久，我还没四百岁，如今也快死了。”

昊天是在四百多年前逝世，婆婆没赶上。能活四百岁，婆婆盛年时应是无比光辉的吧。

璟雯没安慰说您还能活，生老病死本乃人之命运，何况强加给别人岁月，而且是对一个孤零零的老人，不见得是件好事。

她用片刻的沉默代替安慰，随后继续友善地攀谈：“婆婆在藏书阁多久了，您平日都是与这楼阁和这些书相伴么？”

“三百年。”婆婆语气不变，看着某处像发呆，“我爹死后我没地方去，就来了这里。清闲。”

“……为何没地方去？”璟雯问。

“其实，也是我不想待在那里。”婆婆说。

看来这场交谈会很长，等在一边的侍女也听出来了，忙为璟雯找来张凳子，璟雯道谢落座，让侍女和等她看书时一样坐在楼梯台阶休息等候。主上那边侍女早已通知过，主上宣告其他人别去书阁打搅，他自己也未去。

婆婆再次打量璟雯，竟到她主动问话：“姑娘，你是……凡人？”

璟雯淡定地说：“不是哦。我来天上逛几日，逛完就走啦。”

婆婆未纠结她不是凡人那是什么，关注在她后面的话，“逛完就走……真好。”

接着彼此无言，阁内暂时变得很安静，但是四下气氛并不尴尬，反而让人觉着和谐、安宁和舒适。

充满书香的地方就是特别啊。

默着默着，婆婆思绪行走在回忆间，缓缓开口：“我母亲，也是凡人呢。”

“……嗯？”

凡人？这么说婆婆是由天神和凡人生下的孩子？

竟然能活将近四百岁？！

嗯……是父方基因太强大了么？

耳边又传来老人低哑而平稳的嗓音：“要听我讲故事么？”

窗外的天空黑漆漆的，世界笼罩在黑夜之中，燃烧的烛火很明亮，却也抵挡不住包裹它的黑暗。

婆婆盯着一道晦暗的窗口，目光好像更加浑浊了，她在看过去的岁月么？

书阁内回荡着老人的话音，璟雯不急，婆婆也不紧不慢。在婆婆的讲述中，她知道了一个沉痛而遗憾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