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交叠腹部,一个人平整宛若尸体般躺在床上,如墨的长发压在她身下,窗外传来叽喳的鸟鸣,一动不动的影玖倏然睁开双眼。
现在是早上时间七点整。
不睡懒觉的影玖按时起床,整整齐齐叠好被子放在床头。
她踩着拖鞋来到洗漱台前,学着现代人的习惯刷牙洗脸。牙罐里的牙膏是薄荷味,并不是于文菌偏爱的果木味。名为于文菌的“老师”依旧不喜欢老老实实授课,总是在视频里见缝插针、豪不含蓄地告诉自己“唯一”的学生,她的老师是怎样一个难以被定义的、活生生的人。
由此,影玖知道于文菌喜欢红柚的果木香。
挤好一颗标准黄豆大小的牙膏在牙刷正中,严格按照医学刷牙指南上的动作刷出一嘴泡沫,略显刺激的薄荷味让影玖微微蹙眉。并不是很喜欢薄荷的味道,事实上第一次吃芥末呛出鼻涕眼泪一大把后,懵懵的影玖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她接受不了的吃食。
牙罐里薄荷味牙膏的出现只因为,第二支半价。
打开房间的门,屋子里冷冷清清没有其他人的动静,唐母和于父一个小时前就已出门。来到生活节奏较慢的小城很久,她们还是习惯早起开店准备花材。
大城市里朝五晚九,奔波通勤的人偶尔也会想买一枝花送自己;小城市里也有勤劳的人买一枝鲜花插在卖早食的摊车上。
唐母和于父总希望买得到的鲜花能给人送去一日的好心情。
高压锅里的白粥煮得软烂,舀满一碗红枣白粥就着咸香的咸鸭蛋,影玖一个人坐在桌边静静享用着早餐。记得将凉掉的饭菜温热,暖暖的甜粥很适合当做暖胃的早饭,在这里的每一餐影玖都吃得舒畅。
静谧但不显孤独的时光里,连灵魂都获得滋养,如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
于文菌家是三室一厅一卫带小厨房的标准配置,一个主卧、一个次卧和一个客房。其中客房后来被改装成了于文菌的储藏室,专门用来存放于文菌给影玖准备的东西。
用完早饭洗好碗,影玖没急着回房间继续学习,而是转身走进了客房。
昨天的视频里于文菌有提到一本绘本,就放在客房改造的储藏室里。
狭小储藏室里唯一的床上堆满了纸箱,使得不算小的空间变得狭小的正是这些堆了满床满地的纸箱。
很早的时候影玖有查探过这个房间,纸箱里堆积的大多是于文菌的旧物,一些旧衣物、旧玩具,还有一些崭新的课本和教材,这些都是于文菌给影玖准备的学习资料。
一个敞口的纸箱里放满了绘本,影玖经常看的神话绘本就来自这个纸箱。影玖记得,于文菌提到的那本绘本藏在纸箱的最下面,按照收纳的顺序,它是最先被收藏的。
与装订精致的新绘本不同,这本被特意提到的书与其说是绘本,更像是儿童的涂鸦册。画册的边缘有所磨损,一股淡淡的湿霉味随着书页的翻开被影玖嗅见。在狭小昏暗的居室内,唯一的光源是窗外灰蒙阴云天里初日洒下的淡光,影玖翻开陈旧的画册就像启封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涂鸦册的第一页是一座房子三个人,每个小人脸上都有大大的笑。影玖知道这是于文菌幸福的一家三口,一如许多的童话绘本开头那样。
这似乎只是幼年于文菌的涂鸦册,蜡笔在纸页上画出稚嫩的远山和溪流,绘出一个幼小孩童所见所喜的一切。她还画了一头灰毛驴,毛驴将禁锢的笼头踩在蹄下,它鼻孔朝天不似一般毛驴温驯,嘴里嚼着杂草,它的神情似乎格外桀骜不驯。
她画了两个手拉手转圈的小人,画了一条碧眸的竹叶青蛇,她似乎很喜欢动物,尤其偏爱鸟类,画册里她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动物,其中鸟类的数量几乎占了一半。
那些蜡笔画不出的细腻鳞羽后来被彩铅与粉彩勾勒描绘,于文菌细腻精致的画技在年少时就初见端倪。
画册的最后是一副水彩画,柔软的纸质并不适合具有渗透效果的水彩,于文菌却并不在意,那古色古香的雅致楼阁只被她画出一角,影玖的目光莫名被木板上倒地的木偶娃娃吸引。
娃娃没有五官,木制的身躯穿着华丽但不合身的衣裳,娃娃的不远处有一朵突兀的水仙花。花朵的笔触很新,像是后来新添上去的。
于文菌叫她来看看绘本,她来看了,可惜仍旧一无所获。
于是她平静收拾好东西回到房间继续学习。
那间储藏室被于文菌收拾得干干净净,没给影玖留下任何可供探寻的线索,又或者线索一直都在,只是还没到解开的时机。
当屏幕上的数字跳动到十一点整,影玖暂停屏幕,连同于文菌还没骂完的“笨蛋”一同暂停。连她的学习进度都能掌握,被精准指出学习上好几个久攻不破的难题,影玖又一次感到于文菌的可怕,仿佛她一直就在旁边注视着她。
她关好灯窗,出门前检查了厨房的煤气罐,锁好家里的门,她骑上新买不久的靓蓝自行车,“轱辘轱辘”向清风花屋踩去。夏日燥热的风拂动她乌色的柔顺马尾,她像一抹纯净冰凉的水蓝流过四季的炎夏。
暑假的午饭于家三口都在花店吃。
影玖到店时,湘西小炒的外卖刚好送到。小板凳排排坐,一家三口挤在花店柜台后面狭小的空间里,偷感很重地扒拉着热炒热饭。
柜台后的空间只有一人宽,挤不下三个人。
唐母缩在柜台里,影玖和于坷大半个身子都露在柜台外,空调微凉的冷气打在胳膊和小腿上仅缓解了些许燥热。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几人的胳膊都伸展不开,一个个腿挨着腿,人体的温度通过相贴的肌肤传递,空调温度又不够低,再被热饭的热气一熏,不免三人额上都浮起细汗。
可就是这样焖热又不舒服的环境,说话的热气打在脸上都让人不适的环境,使影玖感到难得的安逸。
有关夏日的记忆是这样鲜明生动、真实可感。
饭后负责收拾的影玖倒完垃圾,接过唐母递来的花剪,学着她斜剪花枝。细颈的陶瓷花瓶口铺开绿蕨回羽状的披针形叶,右侧钝圆的倒卵形泽漆叶垫在覆霜的圆叶尤加利叶下,暗玫和深橙的蔷薇花被唐母插在花瓶的左侧,还未完工,瓶中的插花已显出几分惊艳。
唐母停下手中的工作,示意影玖接替她插花。
影玖慎而又慎的将一株蔷薇插入花瓶正中,它们是那样脆弱易折,影玖总怕失手将它们折断,也怕毁了瓶中正好的花色景致。
店门口,于坷手拿喷漆枪喷色,硬质的圆圈卡纸对准花卉的中心,喷洒多余的色素就不会毁掉花朵而是附着在卡纸上。他脚边的红水桶里已喷好了十几朵淡色蔷薇。
影玖正专心将一枝蔷薇插入花瓶又不引动其他花材移位,忽然听到有人走近她,轻声发问,“文菌?好巧。”
影玖转过身,看见曼湘玉衣着浅淡,面色红润的站在她身后,她于是回道:“好巧。”
“你怎么在这里?你是在店里打工吗?”影玖打工的事作为好友的曼湘玉也有所耳闻,不过她从来不打听,这次也是意外撞见。
“不,这是妈妈清风开的花店。我来帮忙,你要买花吗?”说罢,影玖熟练地拿起桌上的蔷薇,进入热情的推销模式。
“我不买,是我姐姐们要买。”
影玖这才注意到曼湘、曼玉两位姐姐也来了,正在跟唐母挑选花卉。
“要买什么花?做什么用?”影玖尽职尽责询问道。
曼湘玉不喜欢跟旁人说自己的病情,不喜欢旁人的议论或同情,她生如天鹅般高雅,一如天鹅般高傲。
挺直的背脊是家族教养,永不低垂的头颅是心性所致。
但影玖不是旁人,这个直肠直脑过分直接的家伙在踏入她家门的那一刻,就已被她划入自己人的范畴。
“马蹄莲吧,庆祝我身体大好。今天姐姐们带我去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很好,医生说积极治疗下身体能慢慢恢复,调养好说不定几年后就能跟平常人一样健康了。”
曼湘玉说的很平淡,仿佛对可能的康复没有任何动容,影玖却没有忽视她眼中闪过的雀跃。
当初怨气小人穿过会稽镜后消失,她无意间的举动给这位被病痛折磨而漠视一切的朋友带来康复的希望,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吧?
“那是好事,早日康复。”影玖衷心祝愿她。
曼湘玉的嘴角翘起愉悦的弧度,她伸手揽住影玖的手臂,“你不跟我介绍介绍这些漂亮的花草吗?明明之前自我介绍的时候我说过喜欢绿植可以跟我多交流,你一直没谈过,怎么我现在才发现你深藏不露?”
曼湘玉想家里开花店的影玖耳濡目染下应当懂得很多绿植的养护知识,难得找到除何俊外的同好,她万分后悔没有早些发现影玖,不然说不定她那几盆心爱的小草们就不用被陈凌霄养死了。
任由曼湘玉挽住她的手臂,影玖已经习惯了现代世界的女生们动不动就要贴贴的行为,她实话实说道,“那个时候还没学会,现在懂得多点了。”
“这个花叫唐菖蒲,鸢尾科,喜温暖日照,开花很好看......”
影玖讲了好一会,却见一旁的曼湘玉只是笑着点头,她直觉不对,“你家里绿植多,房间里还有一盆猫眼竹芋,这些花草你其实都认识吧?”
那为什么还要她再介绍一遍?
曼湘玉笑盈盈:“你猜?难得听你说那么多话。”
被马韶久称作玉姐的曼湘玉除了阴森的气质令他害怕,捉摸不透的性格也让马韶久浑身毛毛。
影玖被骗也没有什么想法,她不喜欢做无用功,于是回到花瓶前继续插花。
她没什么想法,她只是不喜欢做无用功。
“我跟你一起插花好不好?”笑够了的曼湘玉走到影玖身旁给她顺毛。
她苍白的指尖轻轻拨过花枝,那些被影玖插得上下起伏不定的蔷薇,一瞬间排列的齐整好看起来。
影玖略显诧异的抬眸,却见曼湘玉笑意盈盈,厚重的黑框眼镜压住她艳丽的眼尾,她笑得像只诡计得逞的雪狐,她牵过影玖的手说,“我教你。”
......
临别前,曼湘玉叫住影玖,“你知道城里要新开一家服装店吗?那家店衣服款式设计的都不错,我家跟她们有合作,到时候新店开业我们一起去逛逛。”
“记得有空来找我玩,文菌。”曼湘玉说的认真。
“我会的。”影玖回答的也认真。
远走的曼湘玉怀里抱着影玖亲手为她扎的花束,一枝白色马蹄莲、几束粉色鸢尾唐菖蒲,还有几簇浅蓝的满天星。
她们约好日后再会,再一同玩乐要好。
—
那些曾习以为常的人和事,
历经冬夏雨雪,岁月冲刷后,
才惊觉岁月如梭、难以复得,
一如夏夜浅淡的浮梦,回不去的破碎过往。
每每在失眠的深夜悔丧。
——《正值年少,穿成三十五岁大叔后的血泪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