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恼人。
常态就是只下一点,细若银丝,但又绵延不绝,不打伞怕被淋,打伞又觉得不值得。
江扬还是带了伞。公共课,人文学院路远,他不想在路途中遇到什么天公不作美的意外。下课到门口时果真雨大了些,一群粗糙的男同学爆着脏话往外冲,他背着包站在屋檐下,加入“等雨变小”的那一排。
认识的同学当他也是没伞,撺掇道:“一时半会儿小不了,跑回去得了。”
江扬失笑,礼貌地拒绝了:“你跑吧,我再等等。”
他心里算着时间。屋檐上水滴落的速度加快了些,身边的同学刚跑出去几步,远远地能听见滑稽的惨叫声。他回头看向楼内,正对上一帮新的倒霉蛋下课出来,又纷纷看着门外的雨幕望而却步。
一个熟悉的身影夹在其中。
完美。
那人脸上刹那间扯出释怀的笑来,在身侧怨声载道中阳光地走向大门。这自然是伪装,一点点神经质可以驱逐藏在人群中的烂桃花,但赶不走执意等他的人。
檐角水滴积攒不下,哐当落了下来,掉进石头地面的小坑里。
他这时候才施施然把包横到身前,从包底层捞出折叠伞来。抖开锁扣的时间刚好够那人从楼里出来——是的,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最先出来——然后江扬冷静地抬头,正卡在那人第一眼会注意到的位置。
“学长。”
没有说谎、声称这是偶遇,但也不说破自己的刻意等待。语气有些假正经的意思,属于促狭的小玩笑——他正常都是直呼姓名。
邱椋被这个称呼震了一下,看清是江扬,笑容中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味道,学着他的语气道:“哟,这么巧啊学弟。”
江扬抖开伞扣:“捎你回去?”
“这么好?不会是专门在这儿等我吧?”邱椋钻到他撑开的伞下,气息骤然靠近,江扬的手腕不动声色一僵,还是干脆利落地把伞举好,往外走去。
余光里的邱椋跟上来,气人的高个儿把伞下的空间挤得所剩无几。江扬突然冒了个坏点子,回了句:“对啊,学弟暗恋你,怎么了?”
邱椋差点吓得跳起来,脑袋磕了一下伞骨,江扬感觉手中伞柄被撞得歪了歪,一先一后传来“咚”的闷响和“嗷”的惨叫。
“这不好笑。”邱椋捂着脑门儿幽幽地说。
江扬笑得耳根通红,借此平息说出真话后擂鼓般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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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周能见两次。一次是周三的Nut辩论社团例会,另一次就是这节公共课,江扬上马哲,邱椋是形策。那位讲话拖泥带水的形策老师爱拖堂,每次都迟个三五分钟,但邱椋是个着急下课的家伙,江扬缜密地观察了几次,很快就能精准地在门口堵到他。
好雨知时节,像今天这样幸运的话,他就能借机和邱椋共走一段不短的路。他们现在挺熟的,算是朋友,还恰好同节课——江扬暗骂自己,这种情况一起走也没什么,不知道那么多借口和掩饰有什么意义。
当然,雨是最好的烟雾弹,至少这段路上,他有信心把多余的东西拦截在伞外。
“这次大比赛选队抽签结果出了。”邱椋的手机响了声,江扬口袋里也是一震。他打着伞不方便,邱椋便调出群聊,把手机屏幕塞给他看,“好巧哦,我们分配到同一组了,一二辩他们选了,三辩归我,四辩给你,行吗?”
江扬愣了半秒,反应过来看了一眼,点点头表示已知和同意,邱椋便把手机收回。
江扬问:“题目是什么?”
“‘饥渴有害饮食之正’所表达的意义在今天是否仍具有普适价值,我们是反方。”邱椋拿回手机念了一遍,长长地吐了口气,语调中难掩雀跃,“哎呀,这估计是曲甫命的题,好久没看到如此具象生趣的辩题了。”
曲甫是Nut辩论社的副社长,今年大三,一个常年泡在实验室的扫地僧,人狠话不多,几乎只在季末总结的时候被社长徐天探拽出来。江扬这一年只见过他三次,两次是社团比赛,一次在非饭点的食堂。
江扬回味了一下题目,道:“题目给的信息还是很多的,这一场估计要打很久,光是概念界定就能吵半天。”
“你擅长概念界定,对你来说不难。”邱椋偏头过去笑了笑,气息掠过江扬耳畔,“这么强,幸好是友军……我们很久没做过队友了。”
学长略高几公分,卫衣上有淡淡的薰衣草洗衣液味道。染成香槟色的头发应该重新洗过,今天颜色红了些,深了些,变得发赭。江扬感到一股热风,不知道是被体温加热过,还是自己的脸颊在烧,只觉得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忽起来,不得不分神去安抚躁动的脉搏。
……够了,江扬,出息一点。
“是很久了,谢谢。”他公式化地回答,觉得也算是一种幽默,“我也一直想和你一起打一场。”
“哦?为什么?”邱椋转过脸来,问得很正经,似乎是真的好奇。他半眯着眼,但江扬能看到那双黑色的瞳孔闪着光。
江扬一直镇定得有些面瘫,自认演得天衣无缝,但再勇敢也无法与这双眼睛对视,只能落荒而逃。因此他没看到邱椋脸上一闪而过的了然笑容,只故作从容地目视前方:“谁不想和强者并肩?”
邱椋说了句“是吗”,这个话题便没有了下文。江扬第无数次想掌自己的嘴,解释自己不是那种轻浮地奉承的人,他们是朋友吧,说句真心话没什么大不了——但纯粹的欣赏又太过稀缺,他们没有熟到那个程度,万一邱椋面上应了,心底反而愈发不信,如何?
最后,对话结束于“周末去图书馆开会讨论”、“谢谢人美心善的江同学送我回宿舍”和“听你们安排”、“不客气邱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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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江扬认识邱椋,比后者想象中早。
他们都来自成通市,江扬在三中毕业,和予岚同班。有一位同样姓江的学长,和江扬在学生会短暂地共事过一年。
江渡是美术生,在去高三集训前夕一次契机混乱的聊天中,提过他奇妙的冬令营生涯,大半是他虚无缥缈如谪仙下凡的初恋,另一小半是成通七中那个叫邱椋的传奇男人。
江扬听到邱椋在近乎恶意压榨的军训中挺身而出,听到他以理服人未遂、最后怒而动用关系,听到他公然早退……后面没了,但据说人在七中过得挺好。
“怎么?你有看法?”江渡见他久久不吭声,揶揄道。
“……”江扬想了半天措辞,“很摇滚。”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戳到江渡的笑点,总之是笑了大半天。江扬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解释,他其实是褒义。
不过,他和这位姓邱的仁兄素昧平生,如此自由的一个人,他者的评价也没有意义。
一年后,他在江渡的社交账号上看见一张速写练习,画的是他的脸和一个陌生人。江渡说这人是我朋友,七中那个邱椋,因为是练习稿,恰好把你俩排在一起了,望别介意。
江扬仔细观摩了那张侧脸,只觉得骨相漂亮,具体的看不出来。
又过一年,他也高中毕业了,被东江大学录取,在表白墙上赫然撞见“邱椋”这个名字和几张高清照片,把名字读音、五官轮廓与记忆中的道听途说、微博上的速写图片联系起来,才确认了就是这个人。
邱椋。
外貌确实优越,单看眼睛可以用“漂亮”形容,但眉形又极锋利,鼻梁骨的角度浑然天成,嘴唇凉薄戏谑,但笑容开朗,气质风流。
第二张照片是专门摄影的,画面的焦点染了浅色头发,在光线影响下看不清,但应该偏向暖调,带点灰。他站在领奖台上,肩膀斜挂了一条象征荣誉的飘带,外衣领子不规矩地散着,长袖在手肘的折叠处又平整得不见皱褶。
他手中刚接过领导递的荣誉奖状,还没有放至胸前,小臂平放托举着,肌肉线条匀称流畅;背脊挺得很直,整个人却有种漫不经心的气场,薄薄的眼皮垂着,盖不住眼中细碎的光。
拍得太好,活该上表白墙。
这就是邱椋么?倒是符合心目中的印象。
那时候江扬没有在这里多停留,自知和这样的家伙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直到军训结束,社团招新日,他鬼使神差把简历投去了Nut辩论社,才想起来自己填表时,脑海中是那张照片,那人身上挂的飘带写着最佳辩手。
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去Nut辩论社面试的周末,他和临时组成的队友只讨论了不到一天就得打比赛,分到的是反方二辩。邱椋是本组凑数的,坐在对面正方二辩的位置,他的正前方,一头浅色卷发在日光灯下泛着暖光。
时间仓促,他们的立论做得太差,江扬无力回天,只能在自己的轮次强调对辩题的概念定义。果不其然质询环节,己方一辩被对方三辩针对,紧张之下哑口无言。己方三辩心态崩塌,质询中也卡壳,被愈战愈勇的正方打得体无完肤……最后自由辩论是江扬一个人撑起来的,正方三辩咄咄逼人抓着他们的逻辑漏洞,正方四辩在旁补刀上价值,他四两拨千斤地用概念强压回去。
时间用尽时,双方还保持着对峙局面。江扬知道胜负已分,几乎是精疲力尽地摔进椅子里,无意间抬眼和全程沉默的邱椋对视,又下意识挺直腰背。
因为邱椋有辩论经验,所以这次他只能呆在不擅长的二辩位置,并且自由辩论环节禁止发言。江扬想起来,自己在整个过程中不止一次对上邱椋的视线,那人沉默又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对后辈的打量或审视,只有对对手的尊重,和一点点不令人反感的探究。
反方输了。
一辩哭着向众人道歉,三辩和四辩感谢了江扬的力挽狂澜。江扬叹了口气在原位没动,等社长徐天探宣布结果。
选拔不看结果,只看表现,江扬被队友反向带飞,顺利入选,成了辩论社一员。
尘埃落定,众人相继散去,江扬礼貌地等其他人先走,目光又不自觉落在邱椋身上。邱椋个子挺高,估计至少185,头发是饱和度较低的香槟色,张扬而不艳俗。
让他没想到的是,邱椋突然看过来,朝他笑了一下。
他呼吸顿住,本能地要起身离开,腿脚却像生了根。邱椋绕开围观人群走过来,一直到停在他面前,指着桌上凌乱的材料和笔记,问:“能看吗?”
江扬说:“能。”
喉咙紧得发不出声,他又点了下头。
邱椋精准地从纷飞的白纸中找到江扬的那几张,快速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然的笑。
他放下纸张,手指点在江扬做了铅笔笔记的地方,语速飞快:“刚刚我方三辩第一轮质询到后来有漏洞,总体逻辑已经偏离了题目中对‘青年’的范围划分,如果这时候用你这一段题目剖析得出的概念界定,完全可以防守下来,甚至你们的三辩可以反向质询,那真是鹿死谁手无从而知了。”
江扬怔愣地仰头看着他,心中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躁动,回答道:“可惜,我一直在等正方三辩质询我,但他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
“那小子是叫……郑澜澜,他应该有点辩论赛经验,挺厉害的熟手。”邱椋发觉江扬一直抬着头,便随手拎了把凳子坐在江扬对面,“我看你是纯新手,你们队只有四辩有经验。这些论点和切入点是谁写的?”
江扬迟疑了半秒:“基本上是我和四辩讨论的结果。唔……你圈出来的概念是我提的,还有那几条模拟正方从价值入手的驳论是我写的。”
“这样。”邱椋盯着那几张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喜欢一辩还是四辩?”
怕江扬被擅自安排了会不满,他又连忙补了句:“只是建议,我觉得这两个位置适合你。”
江扬说:“等我有机会都体验一遍吧。”
后来那位正方三辩郑澜澜找过来,和江扬勾肩搭背地唠了大半天,主要是围绕刚才的辩题,江扬知道这人也没尽兴。他好脾气地陪着这位对手唠出社团教室大门,转头瞥见邱椋和社长徐天探朝他们挥手告别,只得匆匆忙忙点头,回身投入无穷无尽的讨论中去。
等到宿舍楼和郑澜澜告别,江扬一团乱麻地爬着楼梯,才想起来刚刚自己没有扫邱椋递过来的二维码。
他把这事告诉了予岚。予岚在语音里哈哈大笑,说你知道你拒绝的是谁的码吗,是金融系系草的码。江扬冷漠地回怼,自己已经在辩论社群里,想加微信还不是轻轻松松?
十分钟后,他在群里找到昵称“Nut邱椋”的人,对这位顶着绿色青蛙张嘴表情包头像的“狂暴早八踩点组长”犹豫半天,小心翼翼发去一个带着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