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锋的在假期结束之前,重新回了Z城。
小城的废弃工厂竟然要拆掉了。
她和江为止站在一堆废墟前,面面相觑。
喧闹的起重机轰鸣,飞扬的沙土迷了眼睛。
一代人的青春就此正式宣告结束。
附近小卖店的老板娘在上货,她的女儿不过八岁,正端坐在柜台后面。
看到季锋和江为止走进来,小女孩咿咿呀呀地叫妈妈。
老板娘走过来招呼道:“要点什么呀?”
说着看看他们俩,寒暄着:“来玩的?以前没见过呢。”
东省人就是这样热情,不过买了饮料和零食,老板娘就这么跟江为止聊起来。
“哪儿啊,吃完饭寻思出来散步的,一不小心溜过头了,跑z城了。”
江为止也是顺嘴就胡扯。
“哈哈!那你后年再来溜达吧!”
“咋的?”
“旁边,不是拆了吗?哎哟,这工厂半死不活好多年了,听说啊,有个人来投资,这地皮出让了,以后要盖什么什么冰雪基地?
反正呀,以后来这里玩的人就多了!咱们这里也能繁荣繁荣。”
老板娘不懂什么招商引资,但她仍然真心实意地高兴。
更多的客流量,旅游无疑能让一个小城市的文旅收入大幅增加。
也许就能让小城重新容光焕发。
真好。
季锋也笑了,虽然工厂被夷为平地,那些回忆一并被湮没。
但一切都重新开始。
枯树发了芽,小女孩也会慢慢长大。
季锋大口喝水,冰冷的水顺着食管而下。
然而她不觉得冷。
春寒料峭,清冷的风扑过来。
季锋却觉得无比清醒,就像是从混沌、沉重的记忆里,重新爬了出来。
是啊,一切都终将过去。
一切都终将过去。
她不会再背负着沉重的往事前行了。
江为止站在她身后,微笑着看她。
这是他们重新出发的起点,和这座百废待兴的小城一样,正蠢蠢欲动地迎接着新一年的到来。
未来会更美好吗?
其实谁都没有定论。
但是,在一起,往前走。
就足够了。
他们的春假结束,一起搭乘飞机回基地报道。
基地里有几个新工作人员,正在准备给每个运动员拍入队vlog。
“季锋你好,你叫我鲤鱼就好啦!我是刚入职的新媒体运营。”
女孩举着大疆,笑眯眯地跟季锋打招呼。
新媒体运营?
基地确实有调整架构,看来不管是个体还是集体,都顺应着时代的洪流,谁都要迈出第一步。
季锋回到宿舍,今年她的室友是池圆圆。
她们本来就相熟,关系匪浅,现下又在一个宿舍,自然开心。
池圆圆带了伴手礼给季锋,又拿出一份,请她转交给江为止。
季锋自然不无可。
“其实,我们都在想……你和江为止……是不是……”
季锋笑了笑,没有说话。
其实她和江为止并没有正式地确立关系。
但是季锋心里清清楚楚地有一个声音说,她很喜欢江为止。
但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悬而未决的问题就是,他们还是现役运动员。
而且,江为止成绩不算理想。
舆论本就在抨击他无心训练。
季锋叹口气。
但她并不是为自己。
正想着,手机一震。
“你回队里了吗?晚上请你吃饭。”
是孟橙发来的消息。
晚上队里没什么事情,训练也不算紧,再者,孟橙是季锋喜欢的前辈。
“回啦,好呀好呀,在哪里碰面?”
季锋火速地回复,她都没有注意到,她发了个小狗的表情包——是在江为止那里存的。
而且,她讲话也开始带着一丝雀跃。
不似从前那般冷漠无表情。
孟橙请客的地方是一家地地道道的老北京铜锅。
包间里坐着的,不仅是孟橙。
还有那位传说中的周七河。
被无数人奉为偶像的三冠王,至今还保留着多项世界纪录的短道之王。
她是无可置疑的GOAT。
是短道速滑历史上永远也翻不过去的一页。
是无论外界怎么抹黑、淡化都屹立不倒的顶尖选手。
周七河为何会在这里?
坦白讲,周七河在役的时候,她是个刺儿头,新闻无数,风暴中心。
而退役之后,她却极力地低调。
除了很偶尔地接受解说工作,她几乎不出现了。
而现在,那个传说中的周七河,就坐在包间里,大口地塞着西瓜。
腮帮子鼓鼓的,就像松鼠。
还一脸喜悦地招呼她:“哟,季锋来啦。”
“来,坐。”
周七河豪迈一挥手,季锋立刻坐下。
“吃点水果。”
季锋马上小鸡啄米。
“想加什么菜,看看菜单。”
季锋马上双手捧过菜单认真阅读。
“你怕我啊?”
周七河拉着椅子坐到季锋跟前,笑嘻嘻地问。
“你滚犊子吧,别吓着人。”
孟橙忍无可忍直接怒吼。
很少见到文静的孟橙这样混不吝,季锋忍不住笑了。
其实也不是怕,就是一个非常崇拜的前辈,忽然出现在眼前,感觉有点儿紧张。
一顿饭吃下来,其实没聊什么关键问题。
直到吃饱喝足,基本进入尾声,周七河才说:“其实今天我跟着孟橙来蹭饭,主要目的是你。”
“我想知道你的目标。”
“我?”
季锋有点没反应过来。
“对,你。我想知道你的目标,本赛季你想取得什么成绩?下个赛季呢?这个奥运周期呢?”
周七河讲起比赛,神色就凝重许多,不比方才的嘻嘻哈哈。
“我希望这个赛季能拿满了世界杯分站冠军。”
季锋非常犹豫又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而周七河和孟橙,都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我希望下个赛季也可以。
下下个赛季也是。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蝉联冬奥会1500米金牌。”
这句话说出来了,好像是卸掉了一个包袱。
季锋不觉得自己得陇望蜀。
蝉联奥运会金牌,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得到金牌之后,纷至沓来的掌声和鲜花,很容易令人迷失。
而离开竞技体育赛场之外,有那么多相对轻松又回报丰厚的事情。
这不是一个很难选的抉择。
况且,身体的伤病也会时不时骚扰,除了惊人的意志力,还需要有良好的体格。
最重要的是,顶住压力。
老将经常要面临让位的情况。季锋虽然不算太老,但是身后也算是有不少小将虎视眈眈。
季锋不打磕绊儿地把下一句话说出来。
“我想蝉联冠军之后,再赢得第三个奥运会冠军。”
周七河愣了愣,然后迸发出豪迈的笑声。
“好,孟橙的师妹,理应如此!”
“就冲你的雄心壮志,我提前告诉你,我来了!我会帮助你。”
周七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聘任书掏出来。
那是总教练的聘任合同,任期4年。
是的,她成为了新一任擎旗手。
在老陈住院的时期,周七河正在家看新闻。
她是业内人士,不需要看分析,就知道现在短道队面临的问题。
什么陈业昂缺席、江为止无心训练……
这都是次要原因。
周七河和老陈教练都明白——最根本的原因的,体系和理念陈旧。
运动员训练得很辛苦,但是不出成绩。
长距离方面,他们缺少成熟体系。
短距离是优势,而为了稳固优势,老陈选择掰短来保优势项目金牌。
对于大龄选手和伤病,老陈其实并没有太好的方案。
周七河很清楚,这不是老陈的错,因为老陈和她们经历的那个年代,训练就是这样的。
加强度,使劲练。
很可能练废,但是不练更容易废。
周七河在退役之后做过许多事,她研究过冰鞋器械,也曾经到外访学游学,她好像远离了自己所爱的冰场。
但是她很清楚,她的心,没有一刻是离开冰场的。
她时刻等待召唤。
所以,在召唤之前,周七河会蛰伏,会沉下去,等待那个机会到来。
战时用我,我必带来胜利。
这是她给未来的誓言。
周七河于无人处立下沉默的誓言,然后一等就是许多年。
她走了很多地方,访问过很多队伍。
她开始念书,还把英语练得很好——以前比赛的时候,吵架嘴皮子利索、可口语跟不上。
现在谁能恶意犯规,周七河绝对能骂得他七窍生烟。
当然,周七河也拒绝了很多邀请。
有人请她做运动员,她没去。
有人请她来做教练、甚至是咨询顾问,她仍然没去。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两圈儿问她,你这么多年什么都不干,你忙什么呢?
朋友也说,你别蹉跎了时光,其实你应该还能滑。
孟橙却说,你在等,我也在等——我在等你回来。
现在,周七河真的要回来了。
那个晚上,老陈教练打电话给许久不联络的周七河。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那一刻,周七河心里一动。
就像是某种预感。
“喂,我老陈啊!”
“老师,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周七河听见自己的声音,沉稳又平和,丝毫不觉得吃惊或者激动。
因为她太了解老陈了。
他对冰场的爱,并不亚于她。
没有人会忘记老陈的呕心沥血,而现在,老陈意识到自己的力不从心。
他选择了自己的继任者。
为此,老陈将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他愿意为周七河扫清所有障碍,护送她坐上那个位置。
“我老了,你还很年轻,对吧?”
老陈咳嗽了一声,尽管心里信任,他还是不舍而难过地问了一句。
周七河沉默了一会,有点难过地说:“老师。”
老陈却笑了。
他肯定地说:“我知道你准备好了。”
“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是的,周七河准备好了。蛰伏时期,她尽量减少新闻,降低存在感,充盈自己。
现在她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计划付诸实践。
因为这一天,她等了很久、很久。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周七河积蓄了十年的力量,从未真正远离冰场,她的知识更新迭代,她的理念与时代接壤。
她就差这个机会。
她需要这个机会。
周七河是这样告诉老陈教练的——
“这么多年,我时刻准备着,带领中国短道速滑队重回巅峰。”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重回巅峰,再夺江山。
那将是无上的荣光,是你的,也是我的。
更是所有短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