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惊鸦。
小溪映出一匹白金色的汗血马,它正垂下修长的脖颈,饮着沁凉的溪水。喝完以后,它甩着尾巴,将在树下小憩的人蹭醒。
这匹马叫晨星,因为它脸上有白色的菱形斑纹,恰似一颗星星。它的皮毛是罕见的金色,绒毛细腻,翻出肤下淡淡的粉。就连完全不懂马的人也无法否认它是一匹神骏。
方峤自然是识马之人,这匹马与他共度的年岁已经长到数不清,因此他与晨星培养出了搭档的默契。
“走吧,晨星。”
方峤伸了个拦腰,随后晨星将他驮起,就像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方峤此行没有目的地。他摘下春天的柳叶,夏日的荷香染上他的衣襟。秋日的红林不比他的衣衫更炽烈,而在大雪纷飞的时节,某座边陲小镇破落的酒肆里,会坐下来一个佩剑的人影。
他一路上的经历,均压缩于那薄薄一页信笺中,随着流动的车马递到朱门金瓦中。有些时候,他会比信先到。那种心急如焚的情感,叫思念。
偶尔也会遇到些小麻烦,比如现在。
一群身穿破布麻衣的人将方峤围住,他们目露凶光,每个人手上都举着刀刃。
这件事的起因是方峤听到了求救声。晨星将他领到了一座倾倒的马车前,两个华衣女子,一群手持兵戈的男人。很明显,这里即将要上演一场谋财害命的戏码。
“大侠!救命啊!”
方峤骑着的马让年轻女子眼前一亮。她身上值钱的首饰已被人抢去,放着金银细软的布包已经挎在一个断臂男人唯一的左手上。
这群朴实的土匪瞧见方峤只有一人,领头的便自以为有胜算,挥刀叫道:“又来了一个送钱的土财神,大伙一起上!”
年轻女子护着她的母亲,退到马车后。她听到一阵枯枝折断的声音,刀剑落地的铮响连绵得像一阵骤雨。
尘埃落定后,她跑出去目标明确地捡回了绸缎布包,将里面的金簪玛瑙一一数过,确认一个不落。她裙上忽然扯上来一只手,她吓了一跳,原来是刚才那个断臂的男人。
断臂男人双目充血地盯着她手里的财物,好像那是他的命。
热心的大侠很快就帮她解了围。
“放开她。你们走的不是正道,若下次再让我遇见,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就是就是。”女子说话声音更自信了,她指责道,“虽然你手断了很可怜,也不应该做强盗啊。我们是妇孺,你们是病残,大家都不容易,你们为何还要为难我们?”
男人的脸涨得更红,但是碍于方峤,也不敢再有危险的举动。
“我……反正也活不下去,不抢你们,难道我要去抢官府吗?!我们也没想杀你,只要你乖乖留下钱财,就放你走。”
“可你们要是把我和我娘的银子都抢走了,那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呢?你抢我的钱,还不如要我的命。”
吕思微愤愤不平地说完,看着男人的断臂,又动了恻隐之心。她掏出一个镶玉的戒指——当然是小的一个,扔到男人面前。
“拿戒指去换些钱。然后你们找个正当营生,不要再当土匪了。”
见事情已了,方峤转身欲走,吕思微连忙出言拦住他。
“大侠稍等!”她凑过来请求道,“大侠,你能不能再送我们一程。我和我娘来这里投奔亲戚,路上遇到盗匪。现在我们的马车已经用不了啦。最近的城还有至少五里路,我和我娘两个人实在是不太安全。”
吕思微想了想,又说道:“如果你愿意帮忙,我可以给你报酬。”
不过方峤那匹马,一看就名贵得很,至少说明他不缺金银,应该也不太会狮子大开口吧。
吕思微算盘打得响。方峤想了一会,也同意了。
刚才交手时,方峤感觉到那些不是一般的土匪。他们脚步沉稳,刀剑娴熟,一看就是久经训练,应该从过军。从士兵沦落到匪,这其中的差距太大,让方峤心中疑惑。
一行人来到寿安城。
城门口围拢了很多人,看衣着应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他们听说寿安城有人在分米粥,便纷纷赶了过来。
原来这里有一个佛寺。在佛门前的空地打着两面白旗,一面写着“分田地”,另一面写“不纳粮”。
乞丐、流民、伤兵混在一起,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碗稀米粥。吃粥之前,先念一声阿弥陀佛。
更巧的是,先前那些土匪也在其中。
他们也在喝粥,脸上已经没有凶戾之气,礼貌且憨厚。
断臂男人显得有些窘迫。
“不错,我确实是退伍的伤兵。这里的人都跟我一样,找不到谋生的活计,只能靠接济生存。但一直白吃白喝,我心里过意不去。大师心善,做了好事总要有报答。”
所以他的报答,就是去借别人的钱银。
“这些大师没有所图?”方峤问道。
断臂男人道:“倒也不是,要吃粥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信佛,不杀生,做功德。”
念一句阿弥陀佛就有饭吃,再容易不过。难怪会聚集起这么多人。
若像他这么说来,这每日免费施粥的僧人,倒确实是在行好事。
方峤点了点头,与吕思微道别后便离开了。
再说起吕思微。她与娘亲按地址找到了那个远房亲戚的宅邸。可对方见了她们,却一脸为难。一言以蔽之,情分抵不过花销的金银。
吕思微无法,她想起来那些心善的僧人。兴许自己能去里面帮忙,给她和娘亲换口饭吃。
她来到寺庙内,险些被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撞着。
寺庙的住持是一个眉目和善的僧人,很快便欣然同意了吕思微的请求。
接着又过了好几月,来寿安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自家的田地被人抢占,从农民变成流民。天南海北的人聚集在佛寺中,每次开饭前,都要齐喊一声阿弥陀佛。
在住持圆寂后,这里的习俗还一直保留着。发展到一定规模后,有人站了出来,号召大家组成一个互帮互助的团体。
这个团体被称为天教。
它的教义很简单。只要信佛,便是教徒。教徒之间有难相救,互帮互助。
后来方峤又来了一次。他看见那些山匪已经丢下刀剑,重新拿起锄头。
他们从恶霸手中夺回了田地。确有虔心礼佛的教徒,但更多的是不信佛,却因为受到庇护,甘愿入教的人。
吕思微换上了一身洗白的麻衣,她的额头也如其他教徒那样,绑着一根白布条。
她如今在寿安附近开了一家慈幼堂,招揽落地的秀才,为失去父母的孩童开蒙。方峤在慈幼堂停留了一段时间,偶尔有兴致,教他们一招半式,那些孩子就会高兴好几天。
被抢田的恶霸当然有本地的背景,于是一队府兵找上门,又被护院的伤兵打跑。这一次之后,方峤就将腰牌留给了吕思微。
府兵受挫后,报告土匪猖狂的公文一层层往上传递,最终一队骑兵来到了这座山。
一只背覆黑甲的白虎咬上了断臂男子仅剩的手。很快,吕思微就和其余人一起,被押到了一位沉鸷威严的将军面前。
“我们不是土匪,你们抓错人了!”
刀光一闪,断臂男子的头颅已滚落在地。吕思微吓出一声尖叫。就在昨天,他们还坐在一群孩子周围交谈。那时候他的脸上,远不是如今这副惊悚死寂的表情。
“说。这个腰牌,你们是从何处得来?”
那方龙纹腰牌上倒映出吕思微煞白的脸。她鼻尖犹未散去的血腥味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并非善类,更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恻隐之心。
不少孩子已经吓哭了。直面如此残酷的场面,对他们来说是不小的刺激。
“我,我说。”吕思微吞了口唾沫,“你别伤害他们。”
“这个腰牌是我一位友人留下的,他说这是御赐之物。有了这个腰牌,府兵就不敢为难我们。”
马上的将军居高临下。“友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我不知道。他没说过自己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住哪。”吕思微双手撑地,她仰起头,试图让他相信自己。
“你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那他为什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转送给你?”
血色的剑刃抵着吕思微的侧脸,它渐渐往下滑落的时候,似乎下一秒就会穿透她脆弱的脖颈。
但是剑刃只是停留在吕思微下巴处,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慢慢扫过,比剑还要锋利,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
“将此匪押解回京。”
皇宫,御书房。
袁景修跪在屏风外,拱手道:“陛下,微臣绝无半句虚言。这个腰牌确实是从那个女人的身上搜出来的。”
那只龙纹腰牌,几经辗转,最后却又回到了梁衡手上。他沉眉看着腰牌上几经磨损的挂绳,一时沉默。
袁景修没等到回答,低头再请道:“陛下,是否要将那些匪类尽数枭首?”
一声轻响,腰牌已被倒扣在御案上。
“不。先关着。将那个女匪提出来,找间干净的牢房单独关押。莫让她死了,也不能多一道伤口。”
袁景修喉中似提着一口气,又慢慢坠落回腑中,压出痕迹。“微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