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热浪在空气中浮动,是在皇宫房间里放着降温的冰块,可他还是满头细密的汗珠。
东宫内琴音袅袅,可遮掩闷的心里发毛的天气,谁会有心情去欣赏琴音。
“这里错了。”
“先生,此处学生实在不会,可否赐教。”
“太子殿下想要弹好这琴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今后要学东西还有不少啊。”
他说这话就是想让顾鸩止有个心理准备。
说着便把手搭在琴弦上,“仔细看,这勾……”
他还在为自己遇到了个好的,不会因自己犯了错而打骂自己的老师而感到庆幸,可他没想到的是,琴师转头就将自己的况如何糟糕告诉了皇帝。
但他不在乎,自己该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
皇帝把顾鸩止叫到跟前,又免不了一阵责骂。
“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朕省点心!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精通琴艺,你倒好,学点皮毛也就学得这般鸡狗不如。”
“父皇息怒,儿臣,儿臣天资驽钝,但夯雀儿先飞的道理儿臣懂……今后儿臣定会加紧练习。”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实在想找人倾诉,便去了曾经同母亲生活的那座宫殿。
这里的人都是看着孤鸩止长大的,除了他们他似乎也找不到别人可以说说话。
“嬷嬷,孤今日又被父皇责骂了。”
那嬷嬷道:“小殿下到别处去玩玩,奴婢这里着实抽不开身。”
他又找了别人。
“公公,练琴好累,怎么之前孤自己弹的时候从来不觉得。”
那太监数着上边赏给自己的银两,“奴才们做这些粗活也很累,这没什么的挺一挺就过去了。”
也对,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根本没人听他说话,顾鸩止头一次有了一种“欲求不满”的无奈。
顾鸩止从梦中醒来,只觉得一阵胸闷。
一进屋就见顾鸩止除掉了衣物,扭着头扯背上的纱布。
沈然之问:“你做什么?”
顾鸩止抬头看沈然之一眼,双手垂在两侧,他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大夫这纱布缠的太紧了,差点把我勒死。”
沈然之噗嗤一笑,走到他跟前坐下,“我看看。”
顾鸩止转过身背的对着他,沈然之一看,那纱布一圈一圈的缠在其背上缠的死死的。他没撒谎,果的很紧。
沈然之道:“你别动,我替你重新包扎。”
他解下了缠在顾鸩止身上的纱布,挖了点烫伤的膏药轻轻涂在受伤的地方。烧伤之处是火辣辣的疼,沈然之冰凉的手指触碰到的背上的其他地方,是微微的痒。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都分不清到底谁占据的位置更大。
沈然之一面上药,一面吹气,像是想要替他把疼痛吹走。
涂完药膏,又换了新的纱布,给他缠在背上。
“你抬抬手。”
顾鸩止照做了,沈然之双手绕过他的腋下,在他胸前交叉了一下纱布又绕到后面。这个持续了三回,每回一靠近,就仿佛是从后面要将他人抱住一般。
在沈然之的手绕到他的胸前时他发现他隐藏在袖中那只手也是缠了纱布的。
沈然之扛着他出去,就在快要离开火海的时候,一块木块从上方落下,眼看就要砸在顾鸩止后脑勺上,沈然之抬手挡住了。
顾鸩止那时候还是有意识的,从沈然之进来找他到带他逃离火海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做完这一切后,沈然之起身去盥洗了手。
他道:“今晚你睡觉注意些,只能趴着睡或是侧躺,别压着伤口了。”
“你睡哪?”他看了看周遭,问道,“这里是?”
“这里是公馆,我睡隔壁。”
“……原来如此。”
夜也深了,沈然之不好再继续留下来打扰他休息。
他回头看顾鸩止一眼,道:“我走了,你……早些歇息。”
“……唔。”
顾鸩止心道:还以为今晚他也会留在这儿,这几日都和沈然之同枕而眠,同榻而睡,他不在倒是有些不习惯……
顾鸩止喟然,他咽下觉得有些口渴,便朝外面唤道:“来人,给我倒杯水。”
外头没有人回应。
再次叫一声,还是没有人回应。他不知怎的,有些失落。他好像已经不是那个,受万人敬仰,有求必有应的皇帝了,或者说是不配。
今日在医馆里,沈然之叫大夫给顾鸩止处理伤口后,人便走了。
那医馆里的大夫看顾鸩止伤的严重,立马就给上药,包扎。
伤口处理完后,顾鸩止便趴在榻上,目光扫视着这医馆的陈设,忽然一幅画闯进了他的眼帘。
那幅画画的是,一人身穿龙袍坐在龙椅上,下面还有一人拿着剑指向他,坐在龙椅上边那个人脸上长着毛,面像老虎,是只梼杌,下面拿着剑的那人龙首人身。那幅画旁边还题有“苛政猛于虎,昏君万民苦”几个字。
顾鸩止指着那副画问一旁磨粉的大夫:“那画,是什,么意思。”
大夫回头看一眼,“你说那幅‘为民除害’?”
“这名字倒是有趣……”
大夫答道:“那是我们这儿的一个大乡绅送我的。至于上面画的梼杌……那是宫里头坐着的那位。至于站着的那位自然是上天派下来为民除害的。”
“当今皇上年少登基,溺于淫乐,荒于政事,不查民情,与圣君之道相悖,况且其秉性偏执,任阁老等一众大臣怎劝都不行,我看他就是那‘扶不起的阿斗’啊。”
他低声念叨:“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顾鸩止问:“你们这些事是从何处听来?”
“全天下的人都这么说。”
那人又道:“看你的穿着是王府的下人罢,你一辈子都待在人家府里头,哪里知道外面的事。”
“是么……”
“人人传来传去增补芟刈自是非句句属实。”
大夫道:“他虽比不过阿斗那般昏庸无能,也有在行他该做的事,可于国于家也不该是他那般的管理。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世事之诡谲皆非浅尝可及。”
从前的种种他都没放在心上,但是他渐渐的意识到自己的某些错误,开始要求自己做得更好,在此过程中又怎能不在乎别人的言论?
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治理这江山,但却被全天下反对,视其为另类。
人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可直到有一天,有人说他要去远方,去翻越那座高山,去看看日是如何升如何落之时,那人便是滑天下之大稽者。
真是可笑……
特立独行的人就该被他人拒之千里。
顾鸩止枕着后脑勺,习惯性的往后一靠,却压到了背上的伤口疼的坐起身来。
他实在渴的不行,自己下床榻倒了一杯水,一口气闷完后,便又一头扎了回去。
次日,又是上次的那间茶楼里,这会是苏环真约的沈然之。
他犯了错,要被流放到偏远之地,这次是来与沈然之道别的,这一别便也是永别了。
他道:“我以前总是向往着哪一天体验一番富贵人家的生活,对功名利禄有执着的追求,可如今才知晓那些东西不过是过眼云烟,终将消散成为泡影。”
苏环真又笑道:“但不是说今后就超脱尘世之外了,我有又没有剃度,又不是和尚,对世俗之物有追求是难免的。不过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追求我想要的。”
沈然之失笑,低声说了一句,“打不到的浴火凤凰。”
闻言,两人便都笑了起来。
片刻后沈然之回归正题,他问道:“冯霄他现在如何了。”
沈然之是本可以亲自去衙门的牢房里,坐着打探他的情况的。
苏环真:“冯大人他……罪已伏诛,明日便押到中央朝廷去审。”
他嘴角凝滞了一会,又道:“其实……冯大人他一直是个好官。这些年在衙门当职,他为百姓做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只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
沈然之沉吟,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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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顾鸩止从茶楼里出来,走在大街上,不巧这时天边开始打雷了。
淮安县上方已经被黑暗笼罩,黑云圈出了独属于这座城的落寞与神秘,就像是一个将要沉睡过去的美人。
雨最终还是落下来了,天空也会倾诉自己的心声。
他方才本想着去找沈然之,却不小心偷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苏环真道:“话说,然知你如今在宫中过得真的好么?皇帝他……”
“你觉得呢?”
“没有过过的生活当然人人说好,但我问这事的重点在你。”
“人待在宫里就等同于一只折了翅的白鹤,被死困在笼子里,没了自由。”
苏环真微讶,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人没尝过的事就总会觉得新鲜,没过过的生活也一样。
他安慰道:“没关系……支公【1】也会放鹤不是。”
“他不同……”
其实沈让之也不知当如何与他说在宫里的过得如何,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虽然同样是囹圄但与沈家相比,这是一只可以任他随意开门的囹圄。
听沈然之的语气他似乎并满意待在宫里,苏环真却也是爱莫能助。
一滴雨从空中落下,碎在顾鸩止的肩头,紧接着无数雨点也落了下来。
街边的小摊小贩忙着收摊,大人一手挡着头上的雨,一手拉着小孩子往家里赶。
“这么大的雨,可不要淋着了,染上了风寒可就麻烦了。”旁边一人说。
顾鸩止朝那方望去,原来是那家糕点铺子的糕点师傅对一面递给客人伞,一面说的。
身后又有人立在屋檐下,望着垂落的雨,说道:“终究还是变天了……”
这人低丧着头走在雨中,任由雨水淋湿头发,衣襟,以及全身。他瞳孔没有聚焦,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被烟雨给蒸煮化了。
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天下人都只看结果,途中无论付出多少没人能看见。而顾鸩止他自己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他又何尝不是在关注结果呢?
人人都是这样,他没有资格去怪罪别人,就像他说的要“宽恕”一样。
他只是在怪自己……
雨的哗哗声,哒哒声氤氲在一起,听着听着不免感到些许寒碜。
顾鸩止脚步停了下来,抬手一看,原来是自己忘了打伞身上被雨水淋湿了。
湿淋淋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凉幽幽,湿黏黏。
或许还得先去前面伞铺子买一把伞。
立说立行,顾鸩止刚要行动,却发现雨停了。
不是所有的雨都停了,周遭的雨还在哗哗下着,只是淋在自己身上的雨没了。
他抬头一看,头顶上方撑起了一把油纸伞,将雨点子全全挡在了千里之外。
“下雨了,为何不撑伞?”
声音响起,顾鸩止眸子动了动,捏紧了垂在两侧的手,转身扑了过去。
那把油纸伞落在地面上,滚了几圈,溅起无数银珠。
人们用手遮住落在头上的雨,脚步急匆匆,布鞋里面钻满了水,脚指头滑溜溜的藏在鞋中。即便不舒服也不会停下来弄,只要回家了一切就都好了。
一人匆匆赶着路,抬头望了一眼前面的光景,突然“啊”的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