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白光划过芯片上的纹路，秦知渊的记忆就被困在这迷宫之中。
芯片的模样映射在方鹤旻眼瞳里，方鹤旻抬起手，微颤的指尖轻轻一点芯片。
剧烈的情感波动让他难以控制营养液的汲取速度，落在肩膀上的白色飞速往发顶蔓延，转瞬间已几近白头。
在数据连接的那一刻，方鹤旻卷入了秦知渊在汪洋中挣扎的窒息记忆里。
“你们作为观察者进入实验地，就要尽可能地发现进化人，及时上报。务必保持严谨判断，倘若错报率过大造成研究所不必要的损失，我们会替换新人员。”
秦知渊眼前是对他进行着扫描的蓝色光线，传送舱里跳动着他这具投影的数据，同时还回放着适才会议上工作人员对他们的叮嘱。
“等任务结束之后，你们就能获得参与三代新式芯片实验的优先权，好好把握机会！”
秦知渊迈步走出全透明的六棱柱舱，把工作人员剩余的话隔绝在了里面。
进入实验地的观察人员并不算少，但多数人看上去都略显紧张，他们疾步离开实验楼，各自往自己的任务点赶去。
秦知渊习惯性地抬起手腕，接着动作一顿，不太娴熟地从衣袋里拿出了手机。为了让他们融入这个时代，通讯器也被更改成贴合实验地所属年代的东西。
跟着手机里的地图，秦知渊找到了自己负责的区域。
“研究所派你们过来，是觉得我们这些最早主动加入实验地的研究员也不可信了？”
目的地的外面候着人，对方一眼认出了秦知渊的身份，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他的疑问。
秦知渊不赞同地蹙起眉间，跟着往研究室里走去的人说道：“你不应该在这种公开场合问我这些问题，被不明真相的人听到容易引起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混乱。”
前面那人带着秦知渊左转到了一间明显已经清扫过的无人办公室，对方停在门口转过身来，秦知渊抬眼对上那人毫不遮掩的打量，接着那人饶有兴致地伸出手，自我介绍道：“钟奎司，这间研究室的负责人。你概念上的顶头上司。”
出于礼仪，秦知渊抬手虚握，神情漠然，“秦知渊。”
钟奎司松开手往里走，“这间是给你准备的，以后你就是研究室的助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研究所应该也和你们提过了，我就不废话了。”
“谢谢。”
“诶，”钟奎司在身后喊他，“笑一笑嘛，年纪轻轻的老板着一张脸干什么，跟方鹤旻那小子似的成天一个样。”
“老钟叫我？”
听见声音，秦知渊和钟奎司齐齐朝门口看去，这一看秦知渊便愣在了原地，那居然是个年纪比他还小的男孩，他先是看了钟奎司一眼，接着便好奇地对上了秦知渊的视线。
但说好奇其实不太严谨，秦知渊无法描述这人带给他的感觉，他脸上的表情和他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情感是切割开的。
芯脑人？
可他看上去又和会逐渐变得死板的芯脑人完全不一样。
钟奎司看了眼手表，“你今天来得倒早。昨天的课题你还没做完，赶紧过去。”
方鹤旻被钟奎司抓着肩膀掉了个头，拐弯时转角切断了方鹤旻不断回头的好奇目光，也让怔愣地看着早已空无一人走廊的秦知渊回过神来。
研究室是由最早加入实验地的研究员建立的，他们负责招募疑似进化人的人类，提供了多方面的教学，旨在让这些进化人离开实验地以后能快速融入社会中。虽然多数研究员现今仍待在研究室里，但没变成芯脑人被实验楼剥夺权限的只剩下钟奎司一个。
研究所认为钟奎司顾不过来研究室的工作，所以秦知渊便过来了。
“老钟不让我学芯片知识，但是他又会拿书给我看，”刚来一天的秦知渊听着偷偷跑进他办公室的方鹤旻这样子抱怨，“单纯看书我又看不太懂，老钟说你什么都会，你私底下能不能教教我啊？”
“不行。”秦知渊合上自己的日程本，拒绝了方鹤旻的请求。
时间一天一天过，秦知渊能感觉到实验地的时间流速在加快，许多人类虽然还没被芯片彻底控制，但是秦知渊已经能看见他们逐渐趋于芯片化的象征。
实验地逐渐变得浮躁、却又死气沉沉。
多次被秦知渊拒绝还坚持不懈的方鹤旻便成了灰扑扑色彩中最跃动的一个。
“他很特别吧？”钟奎司翻着秦知渊给的观察评表，研究室的同事也都被列在了上面，“你可以多观察他一阵子，方鹤旻很不一样。他似乎就是在这里——”
“老钟你找我？”方鹤旻的喊声打断了钟奎司的话。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方鹤旻连门也没敲，直接推开钟奎司和秦知渊待着的课室门。
秦知渊看那人门都开了，却只是探头朝里望来。
钟奎司纳闷：“谁找你了？你不是在机械室里研究你心爱的钩索？”
方鹤旻松开扒着门的手走了进来，双手一撑就坐到了秦知渊旁边的桌子上，他理直气壮地看着钟奎司：“我听到你喊我的名字了。”
机械室离这里足足隔了六个课室，秦知渊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观察评表。
“听力好了不起？”钟奎司抬手想赶人，谁知方鹤旻一矮身往下跳躲过了，钟奎司收回手，“我没喊你，你赶紧回去。”
“那你是想让知渊哥哥不要教我芯片的知识吗？”方鹤旻跑到秦知渊身后，“那可不行，我要盯着你，不能让你跟知渊哥哥乱讲。”
饶是秦知渊也很不擅长应付方鹤旻的穷追不舍，他每一次干净利落的拒绝方鹤旻似乎都没能完全接收到，只是固执地认为这一次拒绝了，那下一次可能就答应了。
秦知渊在实验地的主要任务是观察这片区域的人类，顺便协助钟奎司管理研究室，对于其它的事情他并不太理会，更不想跟这里面的人有任何深交。
他轻叹口气，对钟奎司道：“资料已经给你了，我就先走了。”
“哥哥又要去实验楼吗？别去了吧，那地方我没有权限进不去的，”方鹤旻赶忙跟上秦知渊，“你先回答我什么时候愿意教我。”
秦知渊止步转身，方鹤旻便撞到了他身上。
方鹤旻歪了歪头，率先开口：“不去了？答应教我了？”
“......我没说，”秦知渊见方鹤旻站稳了，便松开了扶住方鹤旻的手，“你回去，今天别跟了。”
“为什么啊？我做错什么了吗？”
“方鹤旻，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是我的问题，我现在不想教你，”秦知渊后退了一步，“你还不适合接触那些。”
“老钟也总这么说，但是我现在一问老钟什么时候教我他就容易生气，搞得我都不敢问了。还是哥哥好！”方鹤旻仰起头，“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于是翌日坐在办公室埋头填写资料的秦知渊，桌上一声轻响，一袋糖果被人扔到了桌上。
他扫过那袋糖，抬起头来看见了方鹤旻。
方鹤旻履行了他昨日说的明天见，凑到秦知渊办公桌跟前，说：“送你这个，你就答应教我好不好？”
“你......”秦知渊话一顿，注意到了方鹤旻包着纱布的头，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方鹤旻身前，“你额头怎么了？”
“哦，这个啊。”方鹤旻无所谓地抬手摸了摸，这一抹指尖就沾了血。
秦知渊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乱动的手，转身拿了纸巾给方鹤旻。
方鹤旻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指，嘴上回答道：“那个便利店家的小孩说我总是来拿他的糖，他很生气，所以抄起椅子砸破了我脑门。可疼了。”
“你没给钱吗？”
“给了，”方鹤旻解开桌上那袋糖拿了颗扔嘴里，“他爸会把卖不出去的糖果都给他，我买太多了，他拿到的就少了。”
“这是什么道理，没人管吗？”秦知渊有些震惊，“你父母呢？他的父母呢？”
“管？为什么要管？”方鹤旻十分茫然。
“警务——”秦知渊倏然噤声，他想到了实验地是没有这一类人员的，这里多数人都活在芯片秩序之下，中央城不会浪费人力为少数的幸存者安置警力。
看着方鹤旻渗血的额角，秦知渊恍惚间想到了祝意义不明的叮嘱——“小渊，这一切都是错误。”
研究所虽然派出了观察员，甚至早期在这里建立了许多研究室，但秦知渊很清楚，比起救助可能存在的进化人，研究所更希望他们能在实验地得到有效的观察数据。
潜藏在深处的，还没被挖掘出来摆到明面上的事情让秦知渊有些心慌。
“我带你去问个清楚。”
秦知渊拉着方鹤旻往外走。
“不需要吧，没什么用的，”方鹤旻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明白秦知渊怎么有这么大的反应，“你还不如教教我那些芯片的知识，机械辅助这一块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你们怎么都不肯教我芯片专业的东西？”
便利店离研究室不远，在方鹤旻的絮絮叨叨中，很快秦知渊就拉着他到了便利店的门口。
店面开着，而秦知渊一眼就看见坐在店里的那个罪魁祸首。
他脸上掠过一丝愕然，同样在那小孩额头上看见了纱布。
方鹤旻探头看见秦知渊愣神，晃了晃还牵着他的手，不解道：“你怎么了？”
秦知渊问：“他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砸的，”方鹤旻理所当然地回答，“他打疼我了，我砸回去不过分吧？”
暴力在这里的人看来似乎是常态，掩盖着实验地的黑雾被秦知渊揭开了一角。
他压下心底升腾而起的荒谬感，想先解决眼前的事情，于是又问：“他的家长平时不在吗？”
方鹤旻直接拉着秦知渊径直走了进去，坐在店里的小孩抬头瞅了他们眼没吭声，方鹤旻毫不客气地推开里屋的房门，指了指坐在里面的人，“喏，生病了，天天在这发呆，好起来就打人。”
里屋竟坐了两个人，而那对夫妻抬头看过来的眼神呆滞空洞，显然已经被芯片控制了理智。
秦知渊有些无力地后退了几步，低声道：“算了，走吧。”
方鹤旻被突然转身的秦知渊拽得一个踉跄，牵着他的人低着头快步往外走去，像极了不愿再在这个地方停留。
他们停在路边，方鹤旻凑到秦知渊跟前，“你怎么了？”
“没什么。”秦知渊捧起方鹤旻的脸仔细看了眼那伤口，“你这伤得去换药了。”
方鹤旻依旧不以为意，仿佛受这种伤也只是一件平常的无关紧要的小事。
“等它自己痊愈就好了，这次的伤口有点深，但是一周时间也够了。”
“昨天的伤今天还会渗血，怎么可能一周就痊愈？”
方鹤旻不想去，闷闷不乐道：“比起去处理伤口我更希望你带我回研究室。”
秦知渊一言不发，重新抓起方鹤旻的手就带着他往诊所的方向走去。
为了观察他负责区域的人，秦知渊把这片地区的地图都记在心里，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地方。
“今天没人？”
“所以我才说不用来这......”方鹤旻这才老实交代，“医生昨天给我包扎，剪纱布的时候剪刀莫名其妙反而往我伤口剪去，我妈妈一生气，把他打晕扔隔间里了。”
“......剪刀、剪刀剪伤口？打晕扔、扔......”不到一小时的时间，秦知渊的认知屡次被刷新，他几乎组织不出语言，看着对这些事情接受良好一无所知的方鹤旻，忽然感到崩溃，“我听不懂，这是不对的，方鹤旻，这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