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哪一个。这很奇怪,明明优里收到礼物时表现得很高兴,但她实际上对此兴致缺缺,仿佛连索要礼物的话语都是为了让他们安心一样。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大概只是出于敏锐的直觉,麻里发现,优里会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露出笑容,可那不像是出于真正的喜悦,更像是在迎合家人的心愿和期待。
起初麻里猜想,一定是因为那些娃娃还不够精致可爱,妹妹才不喜欢,所以她慎重地挑选出自己最钟爱的洋娃娃送给优里,对方却只是摇摇头拒绝:“姐姐喜欢的话,就不要送给我了。”
“那你喜欢现在的玩具吗?”八岁的麻里认真地问道,抱着最喜欢的那个洋娃娃,上学后,她已经很久没玩过这些了,却还是好好珍藏着。
“喜欢。”
“骗人,”又来了,优里总是这样,明明就不喜欢,被问起时还是会顺着他们的意思回答,麻里扫了一眼房间内像陈设装饰品般摆得整整齐齐的玩具,一看就很少动过的样子,很是泄气,“你明明就不喜欢。”
被麻里直白地拆穿的优里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相比起身边的其他人,她最难面对的就是麻里。即便比自己实际年龄还小的“姐姐”还不是方优先入为主认识的未来那个优雅沉静的天才少女,可她却像两个世界的连接点,不断提醒着优里――这并不是你的世界,你不属于这里。
“她也是黑头发蓝眼睛,和你一样漂亮,”麻里读不懂优里的想法,只是把洋娃娃塞到妹妹怀里,小心翼翼地说道,“晚上睡觉时,你可以抱着她,想和人说话的时候,也可以和她说。”
“不对,”麻里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忐忑地看着她,“你想说话的时候,来和我说吧。”
看到满脸都写着“多和我说说话吧”的麻里,优里抱住那个洋娃娃,有些僵硬地应了一声。
刚出生的那两年,她下意识地回避和外界的接触交流,而重复回忆着前世的经历,这些坚定的认知织成茧紧紧包裹住内心深处的惶恐不安。就算是走出自闭的后来,优里也没有多少安全感,对这个世界更缺乏归属感,努力地尝试着融入,是为了不让周围的亲人太过担心,却又不敢投入过多感情,害怕下一刻梦醒之后的崩塌。她会时常梦见前世的事情,醒来后却还是留在这里,不断混淆着梦与现实的边界。
残存的不只是拼命压制着的孤独痛苦,对车辆的阴影也一并伴随着优里。八岁的麻里已经可以独立过马路了,她记着父母的嘱托,牢牢牵紧优里的手,等到交通信号灯转为绿色时才向前走,感受到了阻力,回过头看到优里望着停在斑马线前的卡车,脸色煞白。
“人行道的交通灯变成绿色,车停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往前走了哦。”麻里也就没有动,微微蹲下去,平视着妹妹说道。
“等……先等卡车开过去,好吗?”优里扯着麻里的袖子,声音发颤地问道。
“好的,”哪怕是在小事上,优里也几乎不主动提任何要求,麻里多少有些诧异,她看出妹妹在害怕行驶的车辆,对卡车的恐惧还要更加强烈一些,所以她想了想后说道,“卡车只是看起来更大而已,并没有那么吓人的。”
优里低下头去,她忽然想起那些大脑出于自我保护而舍弃的可怖回忆,装满了书本的沉重书包,大雨过后湿滑的地面,行人道对面明亮的绿色小人图案,十字路口突然冲过来的卡车,痛到整个人意识空白的瞬间,然后,然后……
“别害怕,”麻里抱住发抖的妹妹,把这不正常的表现归于正常的惧怕心理,向她保证道,“我会一直牵着你的!”
等到信号灯由绿转红、又由红转绿之后,她们向前走,这里的车流一向很少,这回更是没有几辆车经过,优里似乎放松了些。从家里步行到距离最近的那家书店,只需要过这一次马路而已,天王寺家出于安全考虑安排的保镖跟在两个小姑娘身后,维持着几米远的距离,却也不靠得太近以至于打扰到她们。
这次出门是因为麻里想买几本书,优里还没正式入学,但在家也有专门的日语和法语课程。她现在受过的书面文字训练还不多,家里人就让麻里带着妹妹挑一些比较简单的儿童绘本,法国的绘本丰富多彩,而且对于识字较少的孩童,有精美图画的故事总是比单一的文字段落更有意思的。
那天过斑马线时的插曲本该被转瞬遗忘,毕竟在外人眼中那不过是小孩子的胆小怯懦而已,可是麻里记在了心里。几天后看到放在餐桌上的Q版卡车蛋糕,优里没有在意,动植物和交通工具都是常见的蛋糕花样,一辆车灯夸张得像眼睛一样的卡车蛋糕,说实话,有点蠢萌蠢萌的。
然后优里得知蛋糕原型是麻里的画,姐姐在父母的帮助下找到翻糖工艺出色的蛋糕店专门定做了这个蛋糕。无论未来的麻里如何天才,现在也还只是停留在能够按照食谱做些简单甜点的程度,要用实物还原想法是相当困难的。和麻里平时的绘画风格完全格格不入的卡通画仅仅是平面的概念图,糕点师修改后将它变成现在这个蛋糕。
“如果我像以前遇到的那个糕点师哥哥一样厉害的话,就可以亲自做这个蛋糕了,”说到这里时麻里有些沮丧,却又振奋起精神来,“这样吃掉的话,看起来是不是就不那么可怕了?”
……你……一直记得吗?
她在麻里期盼的眼神下尝了一口蛋糕,很奇怪,甜而不腻的奶油混着酸甜的果酱味道,像是给味蕾下了一个刺激信号,令优里想起那天被紧紧握住的手,姐姐说“我会一直牵着你”时的表情,就连那天的阳光照在麻里身上的样子都如此清晰。蛋糕传递的感官感受那么强烈,仿佛味觉连接着视觉,眼前浮现出很多景象。
……不对,食物什么的,做得再好,也只能让人感觉出好吃或者不好吃而已,就算在美食相关的故事或者文章中,从中体会到特别的感受,也往往是附着于其上的记忆和经历在起作用,绝对不是单靠味觉就能带来的。不管美食漫作者对品尝者感受的描写如何丰富神奇,那都应该只是动漫作品的夸张设定,不可能的,怎么可能真的……
因为,这是梦色糕点师的世界吗?
“不好吃吗?”看到优里放下叉子,麻里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失落,“我和那位糕点师奶奶聊了好久,她说一定会做出让你喜欢的蛋糕……”
“很好吃,也很好看,”优里拿起叉子继续吃着盘中的那块,看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姐姐以后一定也能做出很棒的蛋糕。”
“我会努力成为让人幸福的糕点师,”想起几年前吃到过的蜂蜜挞,麻里越发坚定了成为像那个金发小哥哥一样的糕点师的梦想,“到时候,我就做各种各样好吃的甜点给优里吃!”
“会的。”优里笑着肯定了前半句话,她当然相信,麻里将来成为非常出色的糕点师。
可是啊,那蛋糕有多让人温暖,就有多让人绝望。
“不是真的,”回到房间后,优里关上门,背靠着墙壁滑落下去,被堵住的焦躁和否定无处排解,又蠢蠢欲动地想冲破闸门,她抹着眼泪,喃喃自语道,“这些怎么可能是真的……”
那天优里吃过蛋糕后的笑容和鼓励仅仅是昙花一现,短暂得就像是麻里的幻觉,妹妹依旧沉默寡言,带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沉重。
麻里每天去学校上课,还没到入学年纪的优里在家有其他课程,放学回来的麻里,常常看到优里在阅读绘本。有一次发现妹妹拿着一本中日对照版本的中国古诗词,日语译文的阅读难度不低,她好奇地问道:“你能看懂吗?”
“不懂,但我知道一行一行的都是诗歌,”优里翻开书给麻里看那些色彩淡雅的中国画插图,软软地说道,“配的图画也好看。”
接着,优里合上那本书放回原来的位置,是她能够到的地方。再熟悉的语言没有使用机会的话都会变生疏,所以她会时常去书房看些包含汉语内容的书籍。绘本都存放在书架低层的位置,书房里有按照她的身高专门购置的小椅子,家中负责照看她的阿姨会偶尔送些水果或者点心进来。今天是一个意外,优里本不愿将这种多少有些奇异的阅读习惯完全显露出来,如果麻里没有提前放学回家,只会看到妹妹像往常一样在看绘本或者练钢琴。
比起睡前常听的童话故事,优里会不会更喜欢听这些中国的古诗呢?麻里这样想着,对妹妹说道:“你对中国的诗歌有兴趣的话,以后让妈妈读这本书给我们听吧。”
“……嗯。”
很快就又是冬天,法国西部属于温和的温带海洋性气候,夏无酷暑,冬无严寒,降雪的日子并不多。前两年的下雪天也没有积起很多雪,这年却格外寒冷,从前夜开始降落的雪,到早上时累积了厚厚的一层。别墅附带的花园里,栽种的树木银装素裹,唯美得像是来自梦幻的童话王国。优里穿着厚厚的毛衣和羽绒外套,围着围巾,头上也戴着毛茸茸的绒线帽,笨重得有些可爱。忍着空气中的寒意,她好奇地向室外张望着,眼里闪过惊艳,前世生长在中国南方的城市,偶尔飘一点小雪花都会让人惊喜不已,更别说眼前这样的雪景带来的震撼了。
捕捉到优里眼睛里的亮光,麻里想起来,妹妹还没见过这样的大雪,她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我们一起堆雪人吧。”
因为是周末,天王寺父母也都在家休息,陪着两个孩子堆起雪人来。天王寺明去拿工具,雅美则为两个孩子换了一副既保暖又防水的手套,她顺带理了理优里被衣服压住的头发,轻言细语地说道:“堆雪人的话,要从地面雪最厚的地方开始。”
“我来教优里,”麻里不开心被抢了先,急切地说道,“我们堆我们自己的。”
雅美笑了笑,也不继续坚持,亲了一下麻里的脸颊:“好,那你来教妹妹。”
优里从父亲手中接过铲雪的工具,跟着麻里的动作,将周围的雪铲到一起,再用手将它聚成雪人的身体,然后来做雪人头部的雪球。她将小小的雪团握在手中,还没有搓大,就不小心把雪球捏碎掉了。麻里教她先在地面上滚雪球,这样更容易滚大,滚到原来的雪球一半大小时,再把小雪球放上去,修饰衔接的部分。两个大人堆出的自然是体积较大的雪人,麻里和优里堆出的小雪人个子也矮很多,加上树枝和纽扣的装饰后,麻里取下头发上的丝带绕到雪人上系了一个蝴蝶结,欢快地指着它对优里说道:“这是雪人姐姐。”
“优里堆的是雪人妹妹!”听到麻里的话,优里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将发箍取下来,戴在第一次堆出的雪人头上。
“还有雪人爸爸和雪人妈妈,”麻里兴高采烈地比划了一圈,“他们是一家人。”
然后她牵住优里的手,笑容不减:“我们也是一家人。”
一天后雪开始融化,带走了周围的热量,室外比下雪时更寒冷,天王寺家室内的温度却很适宜,使人感到暖洋洋的。
优里踮着脚尖站在窗边,看了眼院子里失去形状的雪人,又举着手想要关上窗户,麻里走过来替她推上窗,阻断凛冽的寒风,摸了摸妹妹的头说道:“以后还会下雪的。”
松软的雪看上去那么洁白干净,像甜甜的奶霜,优里忍不住问出一个有些傻的问题:“雪可以吃吗?”
“好像不行,老师说雨水和雪里面都有灰尘,吃下去会拉肚子的,”麻里不确定地回答道,“而且,雪应该不会有味道吧。”
优里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那之后麻里找她的频率不像以前那么高,反而是经常往家里的厨房跑,优里猜想大概是在忙甜点制作,毕竟姐姐终究会走上那条道路。
她在书房找到了一本摄影集,照片内容是作者在东亚国家游历时所拍的作品集合,有些自然风景带着不似人间的仙境之美,有些城市照片则有着新旧交替的烟火气息。优里翻阅着中国的部分,翻到其中一页时,她睁大了眼睛,装帧精美的摄影集几乎要从手中滑落。
那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那处离她原来的家那么近的景点,在这个不一样的世界,自然风光仍旧美得如此相似,同记忆中的一样鲜活。
但是,就算以后能找到机会去一次这座城市,这处风景的附近也不会住着方优的家人。
什么都不会有。
她将摄影集放回书架,坐在墙角的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人的眼泪,为什么不会干涸呢?
“优里,快看!”麻里兴奋地跑进来,却看到优里抱着膝盖坐着,动也不动。
麻里想起半年前,那孩子用书挡着脸哭泣的样子,终于做出成功作品的欣喜和激动之情也冷却下来。她把进来时端着的东西放到书桌上,不安地走到妹妹面前,叹了口气,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