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支箭于半空擦肩而过,一支力道遒劲,势如破竹,相比之下,另一支便如今夜的月,凉,但温和。
夜色不甚明朗。
凉风擦过耳畔时,盛樱里便是连呼吸都止住了,寒毛直竖!紧接着,耳边重重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破开,轰然倒地。
随着“铮”的一声,她紧抓着的竹门猛地一晃,软泥似的身子犹如落叶飘零般摔到了地上。
动静不小,门内的乔小乔惊慌失措的拍门喊她。
盛樱里趴在泥水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可一声一声踩在雨水里的脚步声,让她忍不住的想要蜷缩,后退。
撑着烂泥的手指动了动,目光里,出现了一双脚。
那道落下的庞然影子,好似于暗处伺机的巨兽,完全的笼罩着她。盛樱里便是没抬眼,也能感觉到那居高临下的冷沉目光。
“啪”的一声轻响。
面前落了一物。
是她射出的那支鸡毛箭。
羞辱之意,不外如是。
盛樱里想。
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睫,捡起那根鸡毛箭,忽的起身,朝他刺去!
盛樱里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听江白圭讲过蜉蝣撼树的故事,可大抵是地上的雨水太凉,也或是箭矢擦过耳朵时那一刻静止的心跳……
冰凉的箭矢没碰到他分毫,手腕被一股力量紧攥着,她的目光对上的那双眼睛,而那双眼,正在平静,游刃有余的看着她,盛樱里颈侧一凉。
原是要刺他的箭矢,被他抓着她的手臂,抵在了她的脖颈。
“饶你两命了,”贺霖沉声道,“你猜,还有第三次吗?”
气息灼在她头顶,盛樱里眼睛却是倏然红了。
……
不远处,屏息藏在茂盛草木后的十几人,瞧得目瞪口呆。
陈绍看着贺霖将盛樱里松开,牵着马大步进了门去的无情背影,咋舌摇首,“这王八蛋够狠心啊。”
语气惋惜轻叹,神情却不是这么回事儿,还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犹未尽之意。
旁边藏着的十几人心想,这就狠啦?
上回朝将军射箭的人,尸骨都被踏成烂泥了,他们从未见过将军这样……心慈手软呢!
到底是碍于奔波一日,饥寒交迫,旁边的人悄声问陈绍:“咱们啥时候进去啊?”
陈绍看着那夜色下敛眉失神的姑娘,啧声道:“再等会儿吧,给人家看见你们,还怎么做人啊,人家姑娘不要脸面啊?”
……
门前被劈成两半、倒在雨洼里的灯笼架子,以及那嵌入竹门的羽箭,昭示着方才的战况。
一门之隔,门内的乔小乔几人虽是没亲眼目睹,但听着那动静也足够心惊。
是以,哪怕是眼下贺霖没说什么,牵着马独自进了寨子,大门敞着,他们也没敢跑。
几人走到盛樱里身边,面色难掩愧疚。
盛樱里眨了眨眼睛,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她也不觉得疼。眼前雾影重重,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抹游魂,脚下的地是虚的,眼前的人也是。
她好像正做一场噩梦,睡醒了就没事了。
——
“里里!”
“盛樱里!”
草丛里蹲着的陈绍惊了下,咋舌道:“完喽。”
可不就是完啦?
盛樱里等闲不生病的,家里有个药罐子兄长在,旁人生病都觉奢侈的紧,是以,平日是晴是雨,很是注意,从小到大连风寒都没染过几次。
这一晕倒,盛樱里便足足昏睡了两日,发热盗汗,被褥都换了两床。
醒来时,喉咙疼得紧,便是连眼皮都烫得很,懒怠睁开。
忽的,屋里有脚步声响起。
盛樱里怔忪一瞬,睁开眼,便见贺霖端着碗汤药走来。
大抵是没料到她会忽的醒来,他步子一顿。不过几息,又如常的抬脚走到了床榻边,手里的汤药碗往前一递,沉声道:“既是醒了,便自己喝了。”
盛樱里发烫的眼睛看他片刻,翻身面朝床榻里。
竹舍中有几瞬的沉默,一如那日在门前之时。
半晌,贺霖又道:“喝药。”
盛樱里张唇欲言,又忍住,只语气是冷的,“出去。”
一声轻响,像是药碗被置于床头前的竹藤矮案上。
脚步声渐远。
盛樱里等了几息,再没听见动静,她翻身坐起,泄愤似的端着那碗老母鸡给黄鼠狼拜年似的汤药,便要朝撑开的后窗扔出去,余光忽的瞥见门外暗影,倏然,动作顿住。
贺霖没走,更甚者,他正看着她。
二人目光隔着一间屋子的距离对视。
盛樱里想起了那日夜里,亦是如此,只是,这次她没有挎着弓箭,他也是两手空空。
不知是如今还算无恙,还是那夜的教训不够。
她当着这人的面,手一松,碗摔在了地上,没碎,但汤药撒了一地,空气中满是药苦香。
分明安静的很,可那两双目光间,却是犹如那夜的利箭对峙。
片刻,江大嫂匆匆过来,急道:“怎么了?”
贺霖没说话,转身走了。
江大嫂重新煎了一碗药来,看着盛樱里喝下。
汤药忒苦,盛樱里眉头皱成一团。
忽的,手里被塞了什么,她眯缝着眼睛看,顿时愣了下,“哪儿来的?”
乔小乔连点心都吃完了,哪里又有蜜饯儿藏着给她佐药?
江大嫂收了汤碗往外走,低声说:“前儿大当家的拿来的。”
盛樱里抬手就朝后窗扔了出去。
苦什么苦?
哪有她心苦!
江大嫂:……
大抵是底子好,盛樱里这病弱西施没扮得几回,就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儿了。
自那日,她没再见过贺霖,倒是在田里时,陈绍凑过来几回。
说是那日他们谁都喂不进她药去,是贺霖掐着她下颌,将药灌了进去。又说,他们偷跑时偷粮那个,被管饭堂的吴大娘发现了,是贺霖替她平了这事儿,扣了两顿饭。
这事,盛樱里听乔小乔说过,她被贺霖灌药,险些呛死了去!
乔小乔还说,那日是陈绍替她喊了医师来,也算是帮她一回,盛樱里不吝给他两个好脸色,但也只有两个!
听他喋喋不休,盛樱里挖起一铁锹的土,温吞的洒在了陈绍了脚上。
再说,埋你!
晌午,饭堂的人将饭菜送来。
他们没有时蔬,但好在这个时节野菜多,也能勉强凑个一菜一汤和馒头。
陈绍吃了口凉拌野菜,朝远处看了眼,低声道:“我可是替你说尽好话了,奈何人家姑娘心似铁,不宽宥你哎。”
这话说得有几分幸灾乐祸,旁边的贺霖眼皮耷拉着,嚼着野菜馒头不说话。
天儿热,干活时更是。不少汉子脱了衣袖光着膀子,贺霖那身粗布衣倒是好端端的穿着,衣襟都没扯开多少。
他也热,汗珠滴到了手臂上,洇进了衣料里。
没听得他出声儿,陈绍又问:“你怎么想的?本来人家姑娘就怕你怕得要命,你还竟敢朝人放箭……”
话音未落,就见贺霖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陈绍顿时改口,“是是是,她先动手的。”
瞧他神色缓了些,陈绍话音一转,又道:“那人家朝你放箭怎的了?不该吗?人家怎不朝我们放箭呢?”
净说屁话!
一群人藏在丰茂草丛,盛樱里哪里看见他们了?
但贺霖不一样。
是他让人将他们几个掳掠回来的,也是他牵马站在那里,挡着他们去路的,盛樱里不朝他放箭还能朝谁?
贺霖冷嗤了声,没搭理他这话。
口中饭菜没滋没味,陈绍嘴上便不饶人的又说:“姑娘家家的,能有几分力气?她射你就射你,你悄悄的避让,受点皮肉伤便罢了,又不会死,再说啦,姑娘家都心软,说不准你使个苦肉计,人家就愿意留下给你当压寨夫人了呢。”
陈绍越说越觉得有理,肩膀促狭的撞了他一下,说风凉话:“瞧瞧,这样好的时机给你浪费了去,如今你怕是得跪去人家榻前求呐。”
贺霖腮帮子被野菜馒头塞得撑起,抬起眼,冷飕飕的瞥他一眼,“不吃就滚!”
陈绍:)
贺霖垂眼时,余光朝远处望了眼。
天儿渐热了,晌午时尤甚,个个儿都嫌晒得慌,往树荫底下躲,只有她,抓着个野菜馒头晒在日光下慢吞吞的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