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百乐笙刚一拨开后台的垂帘，就听见有人通风报信，余光中唰唰两道人影。
帘内的吵闹声瞬间戛然而止，鸦雀无声。报信者已无影无踪。剩下没跑得及的，一个个身似张弓，步似滞箭，蓄势未发，僵立原地。
百乐笙一言不发的走过去。他甚至都不用开口，只肖俩眼一瞪，那群孩子就都一个个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匆匆一句：“班主早！我们准备去了！”，随后撒丫子就跑，轰然散去。
百乐笙点点头。
没说什么，径直往前走。
实则他今天也没心思与他们算账。他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走了一路，战战兢兢的问候也听了一路，并没有注意到有俩人的脸上已经挂了彩。
待穿过后台，进入最里头的小间——
“哟，大忙人回来啦？”
刚一探头，就听到一人高声大气道。
不用去看，百乐笙就知道是谁。
果不其然。
百乐笙一侧头，就瞧见燕芙在旁边梳妆台前坐着，脸上的妆刚上到一半。此时正跷着脚、托着腮，响亮的呸呸啐着瓜子壳，一边啐一边用眼角瞟着百乐笙凉飕飕道：“一夜未归，脚步虚浮，啧啧，昨晚又与哪位大人风流快活去了？”
百乐笙今日的确没什么力气与他扯皮。
径直走向衣橱取行头，装作没有听见。
鹿三丰这边正弯腰整理裤管，抬头一瞧见他来了，也停下手中的活问道：“哟，阿笙你回来啦，昨晚我们找了你一宿，你上哪儿去了？”
那百乐笙却看起来没精打采的，一边换衣服一边哈欠连天道：“去……去府衙了……”
鹿三丰：“又去府衙？什么事儿啊，该不会是那提刑大人还对我们有什么看法吧？”
百乐笙：“没有没有，就是交代我些事情。”
鹿三丰：“噢，这样啊……”
“不对吧。”
这时，坐在另一边勾眉画眼的万里仙也扭过头道：“我怎么听说，昨晚有几个江南富商来我们这里摆宴？师兄，你也去了吧？”
百乐笙：“嗯……就是这事儿。那些爷想听戏，赵大人就让我去给他们唱了几折。”
燕芙讪笑一声：“是啊，这一唱就是一宿～”
万里仙也笑道：“师兄的嘴可真严呐，外出接私活儿就接嘛，也不和咱们说一声。您是不知道昨儿班子里多大动静，可把我们担心坏了。我们为了找你啊，这大半夜的连老太师都出动了。”
鹿三丰：“阿笙，师父是挺担心你的，今早去问过安了吗？”
百乐笙点点头，将刚脱下来的衣服撂在一旁的椅背上，止不住咳嗽道：“刚去过了，师父已经把我臭骂了一顿，大师兄就不要训我了。”
万里仙：“哟，师兄昨晚唱的是什么戏呀？居然还给自己唱着凉了~”
鹿三丰看他今天状态实在不好，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担忧道：“怎么还病了？”
可刚一走近，就惊呼道：“哟！你这脖子上怎么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撞哪儿了啊？”
百乐笙连忙提起襟头掩了掩：“没事儿……我昨晚头有些头疼，自己掐的，偏方。”
燕芙一旁笑而不语。
鹿三丰：“那你今晚还能唱吗？要不，你今晚还是歇着吧，我们去就行了。”
百乐笙：“没事，今晚上元大戏，我定是要去的。对了，最近……咱镇子里新来了个戏班子是吗？听说，很有些人气。”
鹿三丰：“对，唱猴戏的，金鲤坊。”
百乐笙：“怎么样？师兄去看过吗？”
鹿三丰：“他们班子，几乎没有什么文戏。不过打斗戏上，的确比咱们要强许多。”
百乐笙点点头，仔细挑选着今晚的戏服：“虽是新班，亦不容小觑。如今进京队伍尚未定下，咱们可不能在最后关头再出什么岔子……”
【4】
夜幕渐临……
灵州城的灯火，也愈渐辉煌。
寿府门前也挂起了节庆灯。然而向来在佳节日冷冷清清的寿府，今日却是热闹的很。先是迎来了四位不速之客，而后又来了俩登徒子登门拜访。
温夷：“今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贺钰：“寿兄，今年元夜，准备如何过啊？”
寿长生那边还没应付完呢，这边看到他俩又来了，愣了一愣：“你们怎么来了？”
温夷一进来就东张西望：“瞧你说的，过去你在城里的时候，哪年灯会不是咱一起过的？”
贺钰也是嬉皮笑脸：“就是，咱哥俩今晚来找你，当然是邀你去逛灯会的啊！”
只见这俩人今夜皆是衣冠楚楚，一看就是精心捯饬过的。尤其是那个贺钰，人还没走近呢，大老远就闻见一股浓浓的栀子花香。这家伙素来喜好此香，不仅香囊里佩着，时不时发髻旁戴着，就连喝茶沐浴都要泡上些。不过之前闻着清清淡淡，倒不甚可厌。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味儿冲的！就算是蜂虫来采，那都得是致死的量。
寿长生捂着口鼻，一脸狐疑：“你们俩……真是来找我逛灯会的吗？”
果不其然，接下来这俩人就原形毕露。
温夷：“那个……你姐在家吗？”
贺钰：“听说今晚千灯镇那边可热闹了，咱们去瞧瞧吧？”
寿长生就知他们动机不纯，一人给了一闷雷：“你小子想泡我姐？休想！你小子要去红门找那燕芙就自己去！我可不去……”
然而这俩人就是赖着不走。
当时正值晚餐时分，寿长乐以为寿长生带回来的那四人真是他在江南结识的朋友，于是就让后厨备了丰盛的晚宴招待他们。这下子突然又来两人，寿长生也只好带他们进府一起共宴。
温夷和贺钰都十分健谈，一坐下来就与乔闻知他们四人聊的十分投机。从如何认识，到来灵州的打算，当然大多都是他们瞎编的。但寿长生全程神经紧绷的听着，生怕他们说漏了些什么。
他今日本来就没什么胃口。
如此一遭，他更吃不下东西了。这一顿饭浑不知味的吃了几个芝麻馅的圆子，就放下了。
饭后，贺钰提议要去逛灯会。
众人欣然同意。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唯有寿长生一人在那里扫兴。
“真的吗？那我们可走了？”
然而当乔闻知回头问了这么一句。
寿长生又立即改口：“好吧……那走吧……”
“矫情。”
寿长乐暗骂，心讷这小子今天真是反常。可还没待细问，一旁却又突然冒出一人。
“二姑娘～”
却看温夷笑得一脸谄媚：“今夜春江之上，夜景甚好，不知姑娘可愿与温某泛舟江上？”
“就你？”
寿长乐一个白眼翻过去：“想都别想！”
看温夷呆立原地，寿长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取笑道：“我就说吧，想都别想！”
可话虽这么说……
但寿长生其实打心眼觉得，温夷这家伙与自己这个二姐挺合适。自打十年前，寿家在父亲的安排下从老家宿山迁到灵州城定居，他们俩就认识了。从那时候起，温夷就一直在寿长乐身边跟前跟后，跟个哈巴狗似的。然而他这个二姐却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小时候还经常对他大打出手。
那鼻青脸肿的样子，寿长生可还记忆犹新。明知道会挨打，却还是死乞白赖的凑上去，那简直不是一般的执着。原以为大一点，懂事了，他也就放弃了。没想到时至今日，他还是这样。
寿长生也真是服了他！
今日出行，未备马车。
一群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
这一路上，舞龙舞狮的、踩高跷的、猜灯谜的……别提多热闹了。然而他都无心欣赏，总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与那四个人走在一起，心里总有些发慌。虽然他晓得，他昨儿既已经用了自己真实身份在他们席上露了脸，这事儿就已算是传出去了。如今谁都知道，自己与这群人、乃至那个被传的神乎其神的一柱香都是认得的。
多有人传，关系匪浅。
根本就藏不住！
一路上人来人往，招摇过市。寿长生心里很明白，这是他们试图进一步控制自己的方式。如果来日他们的身份暴露了，自己也就完蛋了。
路遇售卖节庆神魔面具的摊子，寿长生买了一个戴上。戴上后，却很有种掩耳盗铃的意味。然而他还是严严实实的将脸挡上，不单是怕人看到自己与那群人为伍，也是怕……一会儿与那人打照面。
不是害臊，也不是心虚。
其实昨天晚上，他非常清醒。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没有酒后乱性，也不是一时冲动。可也就是因为太清醒了，这事儿才越想越可怕。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每次面对那人时，自己总会出现那种莫名其妙的、难以自控的、异常强烈的……别样的冲动？
这让他感到不安。
越想越觉得不安。
以至于在灯市桥瞎溜达的时候，寿长生瞧着身侧贺钰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悄悄拽他到一边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玩那个的？”
“哪个？”
贺钰一脸茫然。
寿长生挤眉弄眼：“就那个嘛。”
贺钰笑，懂了也装没看懂，“什么这个那个的？你丫说清楚点好不好？”
寿长生气了：“就你和那叫燕芙的小倌！你丫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和男人掰扯的？非要我说的那么明白？”
贺钰：“干嘛？你也要试试？”
寿长生：“没有，我就是问问。”
贺钰：“问问？”
“算了算了，不说拉倒。”
寿长生见他完全没有要说的意思，拔腿就走。
贺钰叫住他：“你急什么？你这么冷不丁的突然问我，叫我如何说嘛？”
寿长生：“我就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玩这个的，很难回答吗？”
贺钰：“那可就早了，五六年前吧。”
“什么！”
寿长生惊讶道：“你五六年前就认识那燕芙了？”
贺钰摆摆手，笑道：“什么呀，老子以前那是跟别人，这期间都不知换了多少个了！只不过你们才知道罢了。至于那燕芙嘛，还没得手呢～”
寿长生忍不住狠敲他：“嘿！你小子！我过去怎么没看出你竟是这路货色？”
贺钰：“怎么啦？怎么啦？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守个童子身过日子啊？到现在连妾室都没有一房，你还说我？是你有问题，我有问题？”
寿长生：“可是、可是你这样，不觉得奇怪吗？既和女人，又和男人……”
贺钰：“那有什么奇怪的？与女人上床，那是为了家族繁衍后代。可与男人上床，那就不一样了，那才是真正快乐。那种快乐，女人给不了我～”
“人渣。”
寿长生鄙夷的斜眼瞅他：“哪个姑娘嫁了你啊，那真是倒了血霉！”
贺钰气道：“你丫骂谁呐？我是人渣，那你呢？总比你做‘不孝子孙’好！如今大家都这么玩，你自己孤陋寡闻，还不允许别人快活了？”
寿长生：“你要是这样啊，就别指望我替你去招惹人家燕芙。干嘛呀？我原先还以为你是真喜欢他，原来不过只是想换个人快活快活。”
“不然呢？”
贺钰觉得他简直是不可理喻：“玩这个，没人认真的。就算是男人和女人，都很难相守终身，别说两个男人了！还从一而终，招笑呢？”
寿长生：“反正我不替你招惹这风流债，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喂喂喂！别啊！”
贺钰追上去：“我说你小子今天突然找我说这个，是不是馋了？要不……我今晚给你安排安排，找几个功夫好的给你感受感受，开开窍？”
“用不着……”
寿长生原本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
可待他余光忽然扫见不远处那四人的身影，以及乔闻知那永远笑眯眯的瞧着自己那探究的眼神，寿长生已到嘴边的拒绝又忽然顿住。
“你就试试嘛，不试试怎知其中妙处？”
贺钰还在耳边念叨。
寿长生一扭头，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十分感兴趣道：“好啊，那就多叫两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