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话说自打官府封停禁戏,千灯镇已经许久不见歌舞升平。如今疑案查清,案犯伏法,这将近一个月的肃清也早就解了禁。然而不知因由何故,解禁后的千灯镇却总是不比昔日繁华。
于是待到正月十五。
千灯镇各家各户为了留客,可谓是大张旗鼓。全镇的灯海又亮了起来,沿街售卖各种节庆小玩意的小贩也都摆了出来,各家戏台子也都架了出来。都在为了这年后的第一个大节庆热场蓄势。
红门戏班自然也不能例外。为了今夜的上元大戏,阖班一大早就准备了起来,闲置许久的家伙事儿也全都搬了出来。乐师忙着调琴擦鼓、箱头忙着绑旗靶理衣箱、剧通忙着备道具摆桌椅、小学徒们忙着彩排定妆。然而这一派忙忙碌碌、热火朝天之中……却唯独缺了那班主百乐笙的身影。
“班主呢?你们今早见着了吗?”
等妆的空档,几个小学徒坐在一块蛐蛐窃窃。
“没呢,一早上都没瞧见。”
“我听说啊,是去给一柱香唱堂会去了。”
“什么!一柱香!”
“是啊,你没听说吗?昨天我们城中来了一队江南富商,夜里在九尺楼办宴呢,一柱香也在!”
“苍天!真的假的!怪不得我昨晚瞧见班主大半夜的出去,原来是去九尺楼了啊!”
“可是为什么班主每次唱堂会,都不带我们去?我也好想去看看那一柱香什么模样啊!”
“你得了吧!想什么呢?班主连那四个都没带去呢,哪轮得着咱们什么事儿啊……”
那边正说着。
这边他们口中“那四个”之一的行烟正对着镜子一边上妆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你们放心好了,你们没指望的,我们一样也没指望,亏不着你们的。在这方面,班主一向一视同仁~”
这些个小学徒一听就笑了:“行烟师兄你就不要宽慰我们了,我们就是些小跑龙套的,哪里比得上你们四小花旦在班主心中的份量?”
行烟哼哧一声:“说什么份不份量的,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儿。龙套也好,花旦也好,除了平日里那些寻常演出,你们见过哪次班子有什么好事,他能想着叫上咱?想都不用想!”
“就是。”
坐在一旁勒头的生行言雨也面露不满道:“哼,每天就知道把我们关在院子里,耗着咱们,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行烟阴阳怪气:“还能有什么意思,既想让咱们给他做陪衬,又怕咱抢了他的风头呗……”
“行烟!言雨!你们俩瞎说什么呢?”
坐在行烟对面的行云实在听不下去了,扬声喝止道:“班主不带咱去,自是班主有自己的考量,轮不着咱们在这说三道四。你俩也是当师兄的人了,怎能当着师弟们的面如此说话?”
“哟哟哟,我说我的,你急什么?”
行烟丝毫不怕他,立即驳斥回去:“怎么?又要到班主面前打小报告了?马屁精!”
“你!”
行云拍桌而起:“行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年纪比你们长,在旦行这边,我可是你大师兄!班主交代我平日里要尽师兄之职管束着你们!你们平日里的情况,我报于班主有什么错?”
“你算是什么大师兄?”
行烟“切”地一声 :“言风才是我们大师兄!别以为你年纪比我们老,就真当自己是什么老资历了。你除了打小报告、到处装好人献媚、在班主面前卖乖耍巧,你还会什么?论身段、论唱功、论扮相,你比得过谁?还大师兄,呵……”
“你、你你……”
面对行烟那伶牙俐齿,行云气得憋了个大红脸都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骂回去。
“你什么你!”
行烟白了他一眼,斜了另一边坐在角落一声不吭的怪人一眼,阴阳怪调道:“自己没本事服人,就别整天出来训这训那,丢人显眼。你有本事去训人家引灵啊!人家引灵每天不用溜须拍马,臭着一张脸都能让班主对她高看一眼!你能吗?”
“你、你……”
行云气得大喘气,最后干脆二话不说直接撸起袖子扑上去道:“看我今天揍不死你个兔崽子!”
言雨也不来劝架,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引灵远远坐着,听到动静也只回头瞧了一眼,然后继续对镜描自己的眉、画自己的眼。
引玉刚从更衣室换了行头出来,一见这场面,吓得连忙上去阻拦道:“云师兄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咱们好好说,别打了!别打了!这要是抓花了脸,一会咱们可怎么登台啊?”
然而那引玉身材娇小,根本就挡不住那正值气头上的行云。丝毫拉不住不说,自己还被拖得跌了个大跟头,膝盖上蹭破了一层皮。
见这情势愈演愈烈。
那群看傻眼的小学徒们,才都连忙拥上去拦架。一时间……哭的、叫的、骂的、喊的,真可谓是鸡飞狗跳,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混乱之际——
“都给我住手,班主来了!”
只听一人高喝一声。
话音未落,这房中瞬间鸦雀无声。
【2】
午膳已叫过三次了。
寿长乐歪在门边瞧着里面那个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家伙,也已经瞧好一会儿了。可一时间既骂不出口,又不知要如何去说。只能在心里犯嘀咕……这男孩子大了,怎么变得奇奇怪怪的?
不止是他。就连那一向勤勤恳恳的王富贵,今早一回来,居然也一反常态的闹起了罢工。两人一边一个,谁也不搭理谁。这一个早上,全都萎靡不振瘫在床上不挪窝儿,皆是一脸死相。
“喂喂喂!你们俩怎么回事啊?一回来就瞪个死鱼眼,翻个死鱼肚,跟谁示威呐?”
寿长乐忍无可忍,问了他们好几次。
可这一早上就只有她的声音在府中回荡。
这究竟是怎么了?
寿长乐瞧着她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倒霉弟弟,那叫一个闹心啊!闹得昨晚一宿都没睡好!
昨晚他一宿未归,近凌晨了才回来。一回来,就喊着要“接水沐浴”。然而家丁们给他烧了热水,他又不要。偏偏要没烧过的冷水。可如今还是初春,倒春寒的时候。寿长乐怕他冻感冒喽,令行禁止。然而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听。
待一大盆冷水倒进浴桶搬进他房中放好,他进去二话不说就将平日里所有伺候他沐浴的人赶了出去。随后砰地一声将门关上,还落了锁。
“这家伙怎么回事……”
寿长乐见他如此反常,心中放心不下。贴着耳朵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里面静悄悄的,许久都没有动静,好像没什么事。寿长乐暂且放下心来。可就在她刚准备回去睡觉的时候,却忽听里面响起一阵剧烈的水声,伴随着一阵奇怪的低吼。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寿长乐吓得立马哐哐敲门。
然而她一敲门,里面那动静就立马消失了,就连水声都听不到了。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传出脚步声,伴着吱咛吱咛的水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
寿长乐看着寿长生湿答答的走出来,头上的水都还没擦干。也不知他这冷水澡是怎么洗的,洗得整张脸、连带着脖子都红通通的。
“喂,小子……没事吧?”
寿长乐看着他这样,忽有些心疼。
心想会不会是今天与那乔姑娘相看不顺利啊?可也不至于这样吧?
然而那寿长生眼神回避。红着脸绕过她就快步往外走,也不知是要去哪儿。
寿长乐见他浑身湿漉漉的,连忙抓了毛巾追上去想给他裹上,边追边小心翼翼问道:“我说老弟啊,你这是怎么了?你今天和那个乔姑娘……怎么样了?不会是被人给甩了吧?不能吧?”
他一声不吭走在前面。
寿长乐见他不应声,心里也渐渐琢磨出些什么,不禁嫌弃道:“我说老弟你不是吧,这么没用呢?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白混的啊?我一直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原来根本就不行啊……”
也不知是哪句话刺痛了他。
“姐!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你怎么那么烦呐!”
寿长生忽然回过头来,冲她生气的嚷道。
“静什么呀?”
寿长乐一把拽过他,将他摁在长廊的长椅上强行给他擦头发,边擦边骂:“真没出息!不就是被姑娘给甩了吗?有什么啊?她看不上你,咱还看不上她呢!明儿姐就给你找个更好的……”
可没料想这还没骂几句。
他这么老大一个人了,居然开始哼唧起来。
寿长乐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当她惊讶的歪下头来瞧,却震惊的发现这小子居然还真是哭了,神色懊恼的埋在自己怀里啜泣着:“姐,我好像真出问题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这可把寿长乐吓得不轻。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弟弟哭的这样伤心,于是连忙问道:“你出什么问题了?你倒是说清楚些啊!谁欺负你了,跟姐说!”
那家伙却是光吭唧,不答话。
寿长乐气急:
“丑死了!我真是没眼看!”
“都那么大的人了,哭成这样你好意思?”
“别哭了!再哭我削你哦!”
“到底是什么问题,你说啊!是身子哪里不舒服吗?你快说啊,可急死我了!”
然而这一追问……
就问到了第二天午时。
他除了躺在床上发呆,就再也没说一句话。
“废了,废了……”
寿长乐瞧着这屋里有气无力躺着的俩人,打心眼里觉得寿家这根独苗算是废了。
原本已经不指望他今天能开口了。
这时却忽听一个家丁前院来报:
“二小姐!二小姐!”
“有客来找我们家公子!”
寿长乐还以为又是他那些狐朋狗友,立马道:“什么客啊?不见!”
家丁:“是四位爷。”
寿长乐:“八位也没用,你看这家伙他现在起得来吗?”
家丁:“可是……可是其中有位姓乔的爷说,是公子昨儿邀请他们来家里共贺佳节的……”
“什么!”
寿长生闻声还魂。
扑通一声惊坐起。
“乔爷?什么乔爷?”
寿长乐神色中的惊讶可不亚于他:“你小子……这就是你昨天去见的乔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