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寿长生一来到前厅……
就看到一人背身而立。手拿一把蒲扇,身前一只火炉,炉上一口黑锅。那人摇着蒲扇不紧不慢扇着,也不知里头是在煮着什么。
许是光线过暗。
他此时看这背影,竟觉有些可怖。
“呃哈乐笙,你回来啦?”
寿长生故作随意,与他搭话:“你今儿个怎么回来那么晚啊?让爷好等!”
那人未答,依旧背身而立。
在这一片近乎要凝滞的黑暗中,留给人一个沉默到令人生畏的背影。
寿长生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后。
试图与他像往日那般闲扯:“乐笙,你这本无声戏啊,爷已经看完了。所以今儿个就想着来找你换一本。看你不在,就在这等了你一会子。怎么样?今儿个,官府找你过去什么事?”
百乐笙终于停下手中动作。
放下手中蒲扇,缓缓回头。
回头霎那,寿长生莫名心口一紧。
他紧盯着他那张在昏暗中愈渐清晰的脸……却见那张脸先是异常生硬,而后在目光相接的那一刻瞬间恢复鲜活,莞尔一笑。
“坐吧,站着做什么?”
百乐笙笑容满面,抬手一请。
“不了不了,爷困了,就先回去了……”
寿长生假作哈欠连天,试图离开。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方才场面挥之不去。他不知自己到底该与他把一切明说,还是该装作没看到?
那么多芙蓉膏!整整三大箱!
无论是私自窝藏、还是暗渠兜售,那可都是牵连族人、充军流放的重罪!
“不是来换书的吗?”
却见百乐笙若无其事的笑着:“都等那么久了,我现在回来了,您又不换了吗?”
寿长生一再回避他的目光:“你也不看看这什么时辰了,我就算自己不睡,也不能打扰百老板清休不是?忙了这么一整天,想必你也累了。我就不打扰了,赶明儿再来找你吧。”
“没事,我不累,你坐吧。”
百乐笙又是抬手一请。
“不必了吧,我还是……”
寿长生还是执意要走。
百乐笙紧盯着他,轻笑道:“怎么了寿公子?过去怎么赶都赶不走,今天怎么连一刻都坐不下吗?您是有什么急事吗?”
寿长生故作随意的摆摆手,冲他笑道:“没有没有,我能有什么急事……”
百乐笙:“那您急着走做什么?前几天,咱们不是还在这秉烛夜谈来着,您忘了?”
寿长生:“那怎么会忘……”
百乐笙:“那今晚也留下来吧。正好,我今儿个得了些好茶,煮给您尝尝?”
寿长生一愣:“大晚上喝茶?”
百乐笙:“是啊,这样咱们才有精力秉烛夜谈嘛~不至于像上次那样话不尽兴,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看得出来,今夜寿公子趁着这大雨夜来找我,一定是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吧?”
寿长生:“我……”
百乐笙:“坐吧。”
他第三次抬手请道。
虽说是请。
却用了一种命令的语气。
寿长生被他这样强硬的语气惊得半晌没出声。而后不好再拒绝,只得来到一旁的客椅上僵僵坐了下来,他一路伴行。
看似伴行,却像是押送。
“您等我会儿,茶马上就好了~”
百乐笙看着寿长生坐下后,面色又恢复成了那种热情到让人不习惯的好客模样,笑道:“长夜漫漫,您有什么话,咱一会儿慢慢说!”
【4】
“咕噜……咕噜……”
小黑锅里的水逐渐沸腾。
百乐笙手里握着个石杵子,在石臼里一下一下的夯砸着,不停的捣碾着臼里的茶叶。
力道很大,声音更大。
寿长生在一旁听着。
越听心里越瘆得慌。
三更半夜,黑灯瞎火。
一片死寂之中,只有沸水翻腾的咕嘟声,石杵夯砸的撞击声。远远看那人握着石杵的神情,在昏光暗影下显得愈显阴冷。
不像是在碾茶。
反倒像是在……
脑海中闪过一丝血色。
杂念骤然淤积成一团,是方才在地下暗室中无意间看到的那根带血的粗麻绳。
“噗通”一声。
刚坐下还没多久,寿长生忽又站起来。
“怎么了?”
百乐笙回头看他,笑容依旧。
寿长生也冲他僵僵笑着,可那笑却变得越来越不自然,越来越难看:“要不……我还是回去吧乐笙,有什么事,咱明儿再说好不好?”
百乐笙:“为何要明天说?来都来了,自然是不能让您白来一趟。别急嘛,就快好了~”
寿长生僵持不过,只好又僵僵坐下。
待又过了令人焦躁不安的半柱香后,百乐笙终于端着个盛茶的托盘过来了。
盘上两杯茶,一人一杯。
待来到桌前,他先是恭恭敬敬的递了一杯给寿长生,而后自己又拿起另一杯。
对面坐下。
抬手请道:“好了,您尝尝看~”
寿长生盯着那杯茶,僵僵笑道:“稀罕稀罕,这可是百老板第一次为寿某煮茶……”
百乐笙柔柔笑着:“那还不赶快尝尝?”
“好,我尝尝,我尝尝……”
可寿长生嘴上说着好,伸出的手却迟迟未拿起那只杯子。
百乐笙见他这样就问:“怎么了?”
寿长生:“太烫了,我……等一下再喝。”
“烫吗?”
百乐笙伸过手来碰了碰他的杯子:“不烫啊,喝茶要趁热。这绝顶的乌龙,就是要趁着稍烫口时品才最好,快请吧~”
可寿长生看他越热情,越是不敢喝,故借口推脱道:“可是我现在不渴……”
闻言,百乐笙那张笑脸一下子就落了下来:“你就是不想喝,你明说啊。”
寿长生连忙道:“不不不,我想喝,想喝!”
百乐笙近乎胁迫式的:“那你喝啊,你怎么不喝啊?”
“好好好!”
寿长生连忙端起那茶杯,“好,我喝,我这就喝……”
然而他端着那只茶杯,却是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手僵在半空中,许久都送不到嘴边。
“噗嗤!”
这时,百乐笙忽然毫无征兆的大笑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寿长生被他吓了一跳,“你笑什么?”
冷不丁的。他却又突然止住笑,伏桌探身过来:“你抖什么?你怕我吗?”
“瞎说!我哪有抖?”
寿长生身子往后一倾,嘴上依然否认。
百乐笙双手撑着桌面,一脸戏谑的督着寿长生:“还记得第一次你来我这儿时,也是抖成这个样子。怎么了?你到底在怕什么?”
寿长生:“我、我就是有些冷。”
百乐笙:“你刚才不还嫌烫吗?”
寿长生恼羞成怒:“我是身子冷!”
百乐笙:“那您还不赶紧喝口热茶?喝了就不冷了。”
寿长生看着那杯中的茶,沉默。
百乐笙:“又怎么了?”
寿长生摇了摇那杯中的液体:“百老板,不知……我喝了这杯茶,还能知道冷热吗?”
百乐笙见他终于问出这句话。
面部肌肉开始极富戏剧性的张驰着,眉峰上扬,嘴角微搐,又莫名其妙的笑了。
只见他重重地倒身坐回对面位置上,环抱双臂瞅着寿长生。嘴角微搐,笑意愈浓,直至不可自控,浑身发颤,一发不可收拾。
寿长生惊讶的看着他那笑得不停颤动的下巴,笑得眼眶泛红的泪眼,笑得剧烈起伏的胸口……那一刻,他又觉得他不大对劲。
这样子之前在哪见过。
昏暗之中,愈显疯态。
待他终于缓和下来,就立即拿起他自己面前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饮罢,茶杯重重落于桌面。
而后,他又一把夺过寿长生手中杯子。
“诶,别!”
寿长生下意识制止。
然而百乐笙却是毫不犹豫的夺过杯子就喝,又是一饮而尽,饮罢后又将杯子重重置于桌面。一抬头,诘问寿长生:“如何?”
此时已然笑意全无。
“乐笙,我……”
寿长生心生愧疚。
“行了。”
百乐笙开门见山:“您既然不想喝我的茶,那咱们就直接说事儿吧。看得出来,您今儿个肯定是有许多话想与我说的,对吧?”
寿长生却沉默。
盯着那只空茶杯,久久没应声。
“说啊。”
百乐笙冷冷道。
又是那种近乎命令式的强调。
“你让我说什么?”
寿长生忽然有些恼火。
看他这咄咄逼人的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如今在被他审问。
百乐笙:“你说呢?”
寿长生:“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还需要我来说?”
“果然呐~”
百乐笙又哈哈笑起来:“寿公子今夜,果然对乐笙有颇多不满。那您说吧,乐笙洗耳恭听。”
“我没什么可说的。”
寿长生冷哼一声:“我倒是想听你说说!你这一天到晚的到底在做什么?除了戏台子上的事儿,台面下你到底还在做什么营生!”
“你怎么知道?”
不料那百乐笙承认的很是痛快。
寿长生又是一愣,“那你说!你敢说吗?”
“那有什么不敢的?”
百乐笙竟毫不避讳:“除了这个戏园子,我在城西城南还有几家合股的茶行、酒行、珠宝行……占股虽不算多,但每年还是可以得些分红的。诶,寿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哟,不得了啊。”
寿长生愈发惊讶了:“茶行、酒行、珠宝行……百老板还真是涉猎广泛呐!”
百乐笙:“唉,没办法,这么大一个戏班子呢,光靠那么些打赏钱,怎么养的活哦?”
寿长生:“那么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吗?”
百乐笙:“您是指?”
寿长生:“烟草行呢?”
百乐笙:“寿公子这是何意?”
“没什么没什么……”
寿长生见他还在装傻,就故作随意道:“我这不就是好奇嘛。今早百老板随便就能拿出那么好的关东烟,想必也挺通晓此行吧?”
百乐笙:“您今早不是还在嫌是假的吗?”
“我那都是瞎说的。”
寿长生摆摆手:“那的确是上好的关东烟,还是市场上都很难见到的尖货。百老板哪来的货源?可否介绍与我认识认识?”
寿长生试图套他的话。
百乐笙哼笑一声,没有吭声。
寿长生:“不得不说,如今这烟草行的确是很吃香呐,比我家绸缎紧俏多了。一匹丝绸从养蝉到出丝、再到织造,那得费多大功夫、多长时间啊?可这烟草呢,不过摘下晾晒一道也就差不离了。可拿出去卖,价格却也差不离。如何?百老板近些年来,应该靠这个赚得不少吧?”
百乐笙乐了,直接戳穿道:“寿公子,您这是在套我的话吗?”
“哪里哪里,瞧你说的~”
寿长生也乐了:“寿某这是看您百老板有门路,指望您能帮忙引荐一下嘛。”
百乐笙:“您还需要我引荐?”
“那可不~”
寿长生煞有介事的说着:“如今官府出了事,第一时间居然都是叫你过去平事,不得了啊乐笙,你可是官府那边一顶一的红人呐!放眼灵州上下,谁能有你消息灵通?”
百乐笙:“过奖,乐笙不过听从差遣罢了。”
寿长生:“那他们怎么不来差遣差遣我呢?还是得你百老板有能耐不是?短短三年,就把原本千灯镇里的四大戏班削减的如今只剩一家,死的死,疯的疯,失踪的失踪,您可太有能耐了!”